腳已經被别人拖去穿了,重新發現的時候,襪子上的洞比襪子大。
不停地嘀嘀咕咕,明争暗鬥。
在這弱肉強食的情形下,幾位姑娘雖然是在錦繡叢中長大的,其實跟撿煤核的孩子一般潑辣有為。
這都是背地裡。
當着人,沒有比她們更為溫柔知禮的女兒,勾肩搭背友愛的姊妹。
她們不是不會敷衍。
從小的劇烈的生活競争把她們造成了能幹人。
川嫦是姊妹中最老實的一個,言語遲慢,又有點脾氣。
她是最小的一個女兒,天生要被大的欺負,下面又有弟弟,占去了爹娘的疼愛,因此她在家裡不免受委屈。
可是她的家對于她實在是再好沒有的嚴格的訓練。
為門第所限,鄭家的女兒不能當女店員、女打字員,做"女結婚員"是她們唯一的出路。
在家裡雖學不到什麼專門技術,能夠有個立腳地,卻非得有點本領不可。
鄭川嫦可以說一下地就進了"新娘學校"。
可是在修飾方面她很少發展的餘地,她姊姊們對于美容學研究有素,她們異口同聲地斷定:"小妹适于學生派的打扮。
小妹這一路的臉,頭發還是不燙好看。
小妹穿衣服越素淨越好。
難得有人配穿藍布褂子,小妹倒是穿藍布長衫頂俏皮。
"于是川嫦終年穿着藍布長衫,夏天淺藍,冬天深藍,從來不和姊姊們為了同時看中一件衣料而争吵。
姊姊們又說:"現在時行的這種紅黃色的絲襪,小妹穿了,一雙腿更顯胖,像德國香腸。
還是穿短襪子登樣,或是赤腳。
"又道:"小妹不能穿皮子,顯老。
"可是三姊不要了的那件呢大衣,領口上雖綴着一些腐舊的青種羊,小妹穿着倒不難看,因為大衣袖子太短了,露出兩三寸手腕,穿着像個正在長高的小孩,天真可愛。
好容易熬到了這一天,姊姊們一個個都出嫁了,川嫦這才突然地漂亮起來了。
可是她不忙着找對象。
她癡心想等爹有了錢,送她進大學,好好地玩兩年,從容地找個合适的人。
等爹有錢……非得有很多的錢,多得滿了出來,才肯花在女兒的學費上──女兒的大學文憑原是最狂妄的奢侈品。
鄭先生也不忙着替川嫦定親。
他道:"實在禁不起這樣年年嫁女兒。
說省,說省,也把我們這點家私搗光了。
再嫁出一個,我們老兩口子隻好跟過去做陪房了。
"
然而鄭夫人的話也有理(鄭家沒有一個人說話沒有理的,就連小弟弟在子上溺了尿,也還得出一篇道理來),她道:"現在的事,你不給她介紹朋友,她來個自我介紹。
碰上個好人呢,是她自己找來的,她不承你的情。
碰上個壞人,你再反對,已經晚了,以後大家總是親戚,徒然傷了感情。
"
鄭夫人對于選擇女婿很感興趣。
那是她死灰的生命中的一星微紅的炭火。
雖然她為她丈夫生了許多孩子,而且還在繼續生着,她缺乏羅曼蒂克的愛。
同時她又是一個好婦人,既沒有這膽子,又沒有機會在他方面取得滿足。
于是,她一樣地找男人,可是找了來做女婿。
她知道這美麗而憂傷的嶽母在女婿們的感情上是占點地位的。
二小姐三小姐結婚之後都跟了姑爺上内地去了,鄭夫人把川嫦的事托了大小姐。
嫁女兒,向來是第一個最磨菇,以後,一個拉扯一個,就容易了。
大姑爺有個同學新從維也納回來。
乍回國的留學生,據說是嘴饞眼花,最易捕捉。
這人習醫,名喚章雲藩,家裡也很過得去。
川嫦見了章雲藩,起初覺得他不夠高,不夠黑,她的理想的第一先決條件是體育化的身量。
他說話也不夠爽利的,一個字一個字謹慎地吐出來,像在隆重的宴會裡吃洋棗,把核子徐徐吐在小銀匙裡,然後偷偷傾在盤子的一邊,一個不小心,核子從嘴角裡直接滑到盤子裡,叮當一聲,就失儀了。
措詞也過分留神些,"好"是"好","壞"是"不怎麼太好"。
"恨"是"不怎麼太喜歡"。
川嫦對于他的最初印象是純粹消極的,"不夠"這個,"不夠"那個,然而幾次一見面,她卻為了同樣的理由愛上他了。
他不但家裡有點底子,人也是個有點底子的人。
而且他整齊幹淨,和她家裡的人大不相同。
她喜歡他頭發上的花尖,他的微微伸出的下嘴唇;有時候他戴着深色邊的眼鏡。
也許為來為去不過是因為他是她眼前的第一個有可能性的男人。
可是她沒有比較的機會,她始終沒來得及接近第二個人。
最開頭是她大姐請客跳舞。
第二次是章雲藩還請,接着是鄭夫人請客,也是在館子裡。
各方面已經有了"人事定矣"的感覺。
鄭夫人道:"等他們訂了婚,我要到雲藩的醫院裡去照照愛克司光──老疑心我的肺不大結實。
若不是心疼這筆檢驗費,早去照了,也不至于這些年來心上留着個疑影兒。
還有我這胃氣疼毛病,問他可有什麼現成的藥水打兩針。
以後幾個小的吹了風,鬧肚子,也用不着求教外人了,現放着個姊夫。
"鄭先生笑道:"你要買藥廠的股票,有人做顧問了,倒可以放手大做一下。
"她夫人變色道:"你幾時見我買股票來?我哪兒來的錢?是你左手交給我的,還是右手交給我的?"
過中秋節,章雲藩單身在上海,因此鄭夫人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