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家吃晚飯。
不湊巧,鄭先生先一日把鄭夫人一隻戒指押掉了,鄭夫人和他争吵之下,第二天過節,氣得臉色黃黃的,推胃氣疼不起床,上燈時分方才坐在枕頭上吃稀飯,床上架着紅木炕幾,放了幾色堿菜。
樓下磕頭祭祖,來客入席,傭人幾次三番催請,鄭夫人隻是不肯下去。
鄭先生笑嘻嘻的舉起筷子來讓章雲藩,道:"我們先吃罷,别等她了。
"雲藩隻得在冷盆裡夾了些菜吃着。
川嫦笑道:"我上去瞧瞧就來。
"她走下席來,先到廚房裡囑咐他們且慢上魚翅,然後上樓。
鄭夫人坐在床上,着臉,搭拉着眼皮子,一隻手扶着筷子,一隻手在枕頭邊摸着了滿墊着草紙的香煙筒,一口氣吊上一大串痰來,吐在裡面。
吐完了,又去吃粥。
川嫦連忙将手按住了碗口,勸道:"娘,下去大家一塊兒吃罷。
一年一次的事,我們也團團圓圓的。
況且今天還來了人。
人家客客氣氣的,又不知道這裡頭的底細。
爹有不是的地方,咱們過了今天再跟他說話!"左勸右勸,硬行替她梳頭淨臉,換了衣裳,鄭夫人方才委委屈屈下樓來了,和雲藩點頭寒暄既畢,把兒子從桌子那面喚過來,坐在身邊,摸索他道:"叫了章大哥沒有?瞧你弄得這麼黑眉烏眼,虧你怎麼見人來着?上哪兒玩過了,新鞋上糊了這些泥?還不到門口的棕墊子上塌掉它!"那孩子隻顧把酒席上的杏仁抓來吃,不肯走開,隻吹了一聲口哨,把家裡養的大狗喚了來,将鞋在狗背上塌來塌去,刷去了泥污,鄭家這樣的大黃狗有兩三隻,老而疏懶,身上生癬處皮毛脫落,攔門躺着,乍看就仿佛是一塊舊的棕毛毯。
這裡端上了魚翅。
鄭先生舉目一看,阖家大小,到齊了,單單缺了姨太太所生的幼子。
便問道:"小少爺呢?"趙媽舉眼看着太太,道:"奶媽抱到衖堂裡玩去了。
"鄭先生一拍桌子道:"混賬!家裡開飯了,怎不叫他們一聲?平時不上桌子也罷了,過節吃團圓飯,總不能不上桌。
去給我把奶媽叫回來!"鄭夫人皺眉道:"今兒的菜油得厲害,叫我怎麼下筷子?趙媽你去剝兩隻皮蛋來給我下酒。
"趙媽答應了一聲,卻有些意意思思的,沒動身。
鄭夫人叱道:"你聾是不是?叫你剝皮蛋!"趙媽慌忙去了。
鄭先生将小銀杯重重在桌上一磕,灑了一手的酒,把後襟一撩,站起來往外走,親自到衖堂裡去找孩子。
他從後門才出去,奶媽卻抱着孩子從前門進來了。
川嫦便道:"奶媽你端個凳子放在我背後,添一副碗筷來,随便喂他兩口,應個景兒。
不過是這麼回事。
"
送上碗筷來,鄭夫人把飯碗接過來,夾了點菜放在上面,道:"拿到廚房裡吃去罷,我見了就生氣。
下流胚子──你再捧着他,脫不了還是個下流胚子。
"
奶媽把孩子抱到廚下,恰巧遇着鄭先生從後門進來,見這情形,不由得沖沖大怒,劈手搶過碗,嘩浪浪摔得粉碎。
那孩子眼見才要到嘴的食又飛了,哇哇大哭起來。
鄭先生便一疊連聲叫買餅幹去。
打雜的問道:"還是照從前,買一塊錢散裝的?"鄭先生點頭。
打雜的道:"錢我先墊着?"鄭先生點頭道:"快去快去。
盡唠叨!"打雜的道:"可要多買幾塊錢的,免得急着要的時候抓不着?"鄭先生道:"多買了,我們家裡哪兒擱得住東西,下次要吃,照樣還得現買。
"鄭夫人在裡面聽見了,便鬧了起來道:"你這是說誰?我的孩子犯了賤,吃了婊子養的吃剩下的東西,叫他們上吐下瀉,登時給我死了!"鄭先生在樓梯上冷笑道:"你這種咒,賭它則甚?上吐下瀉……知道你現在有人給他治了!"
章雲藩聽了這話,并不曾會過意思來,川嫦臉上卻有些讪讪的。
一時撤下魚翅,換上一味神仙鴨子。
鄭夫人替章雲藩揀菜,一面心中煩惱,眼中落淚,說道:"章先生,今天你見着我們家庭裡這種情形,覺得很奇怪罷?我是不拿你當外人看待的,我倒也很願意讓你知道知道,我這些年來過的是一種什麼生活。
川嫦給章先生揀點炒蝦仁。
你問川嫦,你問她,她知道她父親是怎樣的一個人。
這哪一天不對她姊妹們說──我說:'蘭西,露西,沙麗,寶麗,你們要仔細啊!不要像你母親,遇人不淑,再叫你母親傷心,你母親禁不起了啊!'從小我就對她們說:'好好念書啊,一個女人,要能自立,遇着了不講理的男人,還可以一走。
'唉,不過章先生,這是普通的女人哪。
我就不行,我這人情感太重,情感太重。
我雖然沒進過學堂,烹饪、縫紉這點自立的本領是有的。
我一個人過,再苦些,總也能解決我自己的生活。
"雖然鄭夫人沒進過學堂,她說得一口流利的新名詞。
她道:"我就壞在情感豐富,我不能眼睜睜看着我的孩子們給她爹作踐死了。
我想着,等兩年,等孩子大些了,不怕叫人擺布死了,我再走,誰知道她們大了,底下又有了小的了。
可憐做母親的一輩子就這樣犧牲掉了!"
她偏過身子讓趙媽在背後上菜,道:"章先生趁熱吃些蹄子。
這些年的夫妻,你看他還是這樣的待我。
現在我可不怕他了!我對他說:'不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