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那天還下雨,婁家先是發愁,怕客人來得太少,但那是過慮,因為現在這年頭,送了禮的人決不肯不來吃他們一頓。
下午三時行禮,二時半,禮堂裡已經有好些人在,自然而然地分做兩起,男家的客在一邊,女家又在一邊,大家微笑,嘁喳,輕手輕腳走動着,也有拉開椅子坐下的。
廣大的廳堂裡立着朱紅大柱,盤着青綠的龍;黑玻璃的牆,黑玻璃壁龛裡坐着小金佛,外國老太太的東方,全部在這裡了。
其間更有無邊無際的暗花北京地毯,腳踩上去,虛飄飄地踩不到花,像隔了一層什麼。
整個的花團錦簇的大房間是一個玻璃球,球心有五彩的碎花圖案。
客人們都是小心翼翼順着球面爬行的蒼蠅,無法爬進去。
婁家姊妹倆,一個叫二喬,一個叫四美,到祥雲時裝公司去試衣服。
後天她們大哥結婚,就是她們倆做傧相。
二喬問夥計:"新娘子來了沒有?"夥計答道:"來了,在裡面小房間裡。
"四美拉着二喬道:"二姊你看挂在那邊的那塊黃的,斜條的。
"二喬道:"黃的你已經有了一件了。
"四美笑道:"還不趁這個機會多做兩件,這兩天爸爸總不好意思跟人家發脾氣。
"兩人走過去把那件衣料搓搓捏捏,問了價錢,又問可掉色。
二喬看了一看自己腳上的鞋,道:"不該穿這雙鞋來的,待會兒試衣裳,高矮不對。
"四美道:"後天你穿哪雙鞋?"二喬道:"哪,就是同你一樣的那雙,玉清要穿平跟的,她比哥哥高,不能把他顯得太矮了。
"四美悄悄的道:"玉清那身個子……大哥沒看見她脫了衣服是什麼樣子……"
兩人一齊噗哧笑出聲來。
二喬一面笑,一面說:"噓!噓!"回頭張望着。
四美又道:"她一個人簡直硬得……簡直'擲地作金石聲'!"二喬笑道:"這是你從哪裡看來的?這樣文绉绉。
──真的,要不是一塊兒試衣服,真還不曉得。
可憐的哥哥,以後這一輩子……"四美笑彎了腰道:"碰一碰,骨頭克察克察響。
跟她跳舞的時候大約聽不見,讓音樂蓋住了,也奇怪,說瘦也不瘦,怎麼一身的骨頭?"二喬道:"骨頭架子大。
"四美道:"白倒挺白,就可惜是白骨。
"二喬笑着打了她一下道:"何至于?……咳,可憐的哥哥,告訴他也沒用,事到如今……"
四美道:"我看她總有三十歲。
"二喬道:"哥哥二十六,她也說是二十六。
"四美道:"要打聽也容易。
她底下還有那麼些弟弟妹妹,她瞞了歲數,底下一個一個跟着瞞下來,年紀小的,推扳幾歲就看得出來。
"二喬做了個手勢道:"一個一個跟着減,倒像把骨牌一個搭着一個,一推,潑塌潑塌一路往後倒。
"兩人笑作一團。
二喬又道:"頂小的,才出生來的,總沒辦法讓他縮回肚裡去。
"四美笑着,說道:"明兒我去問問我們學校裡的棠倩,棠倩是玉清的表妹。
"二喬道:"你跟棠倩梨倩很熟麼?"四美道:"近來她們常常找着我說話。
"二喬指着她道:"你要小心。
大哥娶了玉清,我們家還有老三呢,怕是讓她們看上了!也難怪她們眼熱。
不是我說,玉清哪一點配得上我們大哥?玉清那些親戚,更惹不得,一個比一個窮!"
邱玉清背着鏡子站立,回過頭去看後影。
玉清并不像兩個小姑子說的那麼不堪,至少穿着長裙長袖的銀白的嫁衣,這樣嚴裝起來,是很看得過去的,報紙上廣告裡的所謂"高尚仕女"。
把二喬四美相形之下,顯得像暴發戶的小姐了。
二喬四美的父親雖是讀書種子,是近年來方才"發迹"的,女兒們的身邊上留有一種新鮮的粗俗的喜悅。
她們和玉清打了個招呼,把夥計轟了出去,就開始脫衣服,掙紮着把旗袍從頭上褪下來,襯裙裡看得出她們的賭氣似的,鼓着嘴的乳。
玉清牽了牽裙子,問道:"你們看有什麼要改的地方麼?"二喬盡責任地看了一看,道:"很好嘛!"玉清還是不放心後面是否太長了,然而四美叫了起來,發現她自己那套禮服,上部的蕾絲紗和下面的喬琪紗裙是兩種不同的粉紅色。
各人都覺得後天的婚禮中自己是最吃重的腳色。
對于二喬四美,玉清是銀幕上最後映出的雪白耀眼的"完"字,而她們則是精采的下期佳片預告。
夥計進來了,二喬四美抱怨起來,夥計撫慰地這裡牽高一點,那裡抹平下去,說:"沒有錯。
尺寸都有在這裡;腰圍一尺九,擡肩一尺二寸半,那一位是一尺二,沒有錯。
顔色不對要換,可以可以!就這樣罷,把上頭的洗一洗,我們有種藥水。
顔色褪得不夠呢,再把下面的染一染。
可以!可以!"夥計是個十五六歲的孩子,灰色愛國布長袍,小白臉上永遠是滑笏的微笑,非常之耐煩,聽他的口氣絕不會知道這裡的禮服不過是臨時租給這兩個女人的。
一個直條條的水仙花一般通靈的孩子,長大之後是怎樣的一個人才,委實難于想像。
祥雲公司的房屋是所謂宮殿式的,赤泥牆上凸出小金龍。
小房間壁上嵌着長條穿衣鏡,四下裡挂滿了新娘的照片,不同的頭臉笑嘻嘻由同一件出租的禮服裡伸出來。
朱紅的小屋裡有一種一視同仁的,無人性的喜氣。
玉清移開了湖綠石鼓上亂堆着的旗袍,坐在石鼓上,身子向前傾,一手托着腮,抑郁地看着她的兩個女傧相。
玉清非常小心不使她自己露出高興的神氣──為了出嫁而歡欣鼓舞,仿佛坐實了她是個老處女似的。
玉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