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燙的紙口袋,在他手裡熱得恍恍惚惚。
隔着一層層衣服,他能夠覺到她的肩膀;隔着他大衣上的肩墊,她大衣上的肩墊,那是他現在的女人,溫柔、上等的,早兩年也是個美人。
這一次他并沒有冒冒失失沖到婚姻裡去,卻是預先打聽好、計畫好的,晚年可以享一點清福豔福,抵補以往的不順心。
可是……他微笑着把一袋栗子遞給她,她倒出兩顆剝來吃;映着黑油油的馬路,棕色的樹,她的臉是紅紅、闆闆的,眉眼都是浮面的,不打扮也像是描眉畫眼。
米先生微笑望着她。
他對從前的女人,是對打對罵,對她,卻是有時候要說"對不起",有時候要說"謝謝你",也隻是"謝謝你,對不起"而已。
他們家十一月裡就生了火。
小小的一個火盆,雪白的灰裡窩着紅炭。
炭起初是樹木,後來死了,現在,身子裡通過紅隐隐的火,又活過來,然而,活着,就快成灰了。
它第一個生命是青綠色的,第二個是暗紅的。
火盆有炭氣,丢了一隻紅棗到裡面,紅棗燃燒起來,發出臘八粥的甜香。
炭的輕微的爆炸,淅瀝淅瀝,如同冰屑。
結婚證書是有的,配了框子挂在牆上,上角凸出了玫瑰翅膀的小天使,牽着泥金飄帶,下面一灣淡青的水,浮着兩隻五彩的鴨,中間端楷寫着:
米晶堯安徽省無為縣人現年五十九歲光緒十一年乙酉正月十一日亥時生
淳于敦鳳江蘇省無錫縣人現年三十六歲光緒三十四年戊申三月九日申時生
敦鳳站在框子底下,一隻腿跪在沙發上,就着光,數絨線的針子。
米晶堯搭讪着走去拿外套,說:"我出去一會兒。
"敦鳳低着頭隻顧數,輕輕動着嘴唇。
米晶堯大衣穿了一半,去看着她,無可奈何地微笑着。
半晌,敦鳳擡起頭來,說:"唔?"又去看她的絨線,是灰色的,牽牽絆絆許多小白疙瘩。
米先生道:"我去一會兒就來。
"話真是難說,如果說:"到那邊去",這邊那邊的!說:"到小沙渡路去",就等于說小沙渡路有個公館。
這裡又有個公館。
從前他提起他那個太太總是說"她",後來敦鳳跟他說明了:"哪作興這樣說的?"于是他難得提起來的時候,隻得用個秃頭的句子。
現在他說:"病得不輕呢,我得看看去。
"敦鳳短短應了一聲:"你去呀。
"聽她那口音,米先生倒又不便走了,手扶着窗台往外看去,自言自語道:"不知下雨不下?"敦鳳像是有點不耐煩,把絨線卷卷,向花布袋裡一塞,要走出去的樣子。
才開了門,米先生卻又攔着她,解釋道:"不是的──這些年了……病得很厲害的,又沒人管事,好像我總不能不──"敦鳳急了,道:"跟我說這些個!讓人聽見了算什麼呢?"張媽在半開門的浴室裡洗衣裳,張媽是他家的舊人,知道底細的,待會兒還當她拉着他不許他回去看太太的病,豈不是笑話!
敦鳳立在門口,叫了一聲"張媽!"吩咐道:"今晚上都不在家吃飯,兩樣素菜不用留了,豆腐你把它放在陽台上凍着,火盆上頭蓋點灰給它窩着,啊!"她和傭人說話,有一種特殊的沉澱的聲調,很蒼老,脾氣很壞似的,卻又有點膩搭搭,像個權威的鸨母。
她那沒有下颏的下颏仰得高高地,滴粉搓酥的圓胖臉飽飽地往下墜着,搭拉着眼皮,希臘型的正直端麗的鼻子往上一擡,更顯得那細小的鼻孔的高貴。
敦鳳出身極有根底,上海數一數二有曆史的大商家,十六歲出嫁,二十三歲上死了丈夫,守了十多年的寡方才嫁了米先生。
現在很快樂,但也不過份,因為總是經過了那一番的了。
她摸摸頭發,頭發前面塞了棉花團,墊得高高地,腦後做成一個一個整潔的小橫卷子,和她腦子裡的思想一樣地有條有理。
她拿皮包,拿網袋,披上大衣。
包在一層層的衣服裡的她的白胖的身體實朵朵地像個清水粽子。
旗袍做得很大方,并不太小,不知為什麼,裡面總是鼓繃繃,襯裡穿了鋼條小緊身似的。
米先生跟過來問道:"你也要出去麼?"敦鳳道:"我到舅母家去,反正你的飯也不見得回來吃了,省得家裡還要弄飯。
今天本也沒有我吃的菜,一個砂鍋,一個魚凍子,都是特為給你做的。
"米先生回到客室裡,立在書桌前面,高高一子紫檀面的碑帖,他把它齊了一齊,青玉印色盒子冰紋筆筒、水盂、銅匙子,碰上去都是冷的;陰天,更顯得家裡的窗明幾淨。
敦鳳再出來,他還在那裡挪挪這個,摸摸那個,腰隻能略略彎着,因為穿了僵硬的大衣,而且年紀大了,肚子在中間礙事。
敦鳳淡淡問道:"咦?你還沒走?"他笑了一笑,也不回答。
她挽了皮包網袋出門,他也跟了出來。
她隻當不看見,快步走到對街去,又怕他在後面氣喘籲籲追趕,她雖然和他生着氣,也不願使他露出老态,因此有意地揀有汽車經過的時候才過街,擱了一會。
走了好一截子路,才知道天在下雨。
一點點小雨,就像是天氣的寒絲絲,全然不覺得是雨。
敦鳳怕她的皮領子給潮了,待要把大衣脫下來,手裡又有太多的累贅。
米先生把她的皮包網袋,裝絨線的鑲花麻布袋一一接了過來,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