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仿佛也生着牙齒,一起頭的時候像是開玩笑地輕輕咬着你,咬到後來就疼痛難熬。
樂隊奏起結婚進行曲,新郎新娘男女傧相的輝煌的行列徐徐進來了。
在那一刹那的屏息的期待中有一種善意的、詩意的感覺;粉紅的、淡黃的女傧相像破曉的雲,黑色禮服的男子們像雲霞裡慢慢飛着的燕的黑影,半閉着眼睛的白色的新娘像複活的清晨還沒有醒過來的屍首,有一種收斂的光。
這一切都跟着高升發揚的音樂一齊來了。
然而新郎新娘立定之後,證婚人緻詞了:"兄弟。
今天。
非常。
榮幸。
"空氣立刻兩樣了。
證婚人說到新道德、新思潮、國民的責任,希望賢伉俪以後努力制造小國民。
大家哈哈笑起來。
接着是介紹人緻詞。
介紹人不必像證婚人那樣的維持他的尊嚴,更可以自由發揮。
中心思想是:這裡的一男一女待會兒要在一起睡覺了,趁現在盡量看看他們罷,待會兒是不許人看的。
演說的人苦于不能直接表現他的中心思想,幸而聽衆是懂得的,因此也知道笑。
可是演說畢竟太長了,聽到後來就很少有人發笑。
樂隊又奏起進行曲。
新娘出去的時候,白禮服似乎破舊了些,臉色也舊了。
賓客呐喊着,把紅綠紙屑向他們擲去,後面的人抛了前面的人一身一頭的紙屑。
行禮的時候,棠倩一眼不眨看着做男傧相的婁三多,新郎的弟弟,此刻便發出一聲快樂的,撒野的叫聲,把整個紙袋的紅綠紙屑脫手向他丢去。
新郎新娘男女傧相去拍照,賀客到隔壁房裡用茶點,棠倩非常活潑地,梨倩則是冷漠地,吃着蛋糕。
吃了一半,新郎新娘回來了,樂隊重新奏樂,新郎新娘第一個領頭下池子跳舞,這時候是年輕人的世界了,不跳舞的也圍攏來看,上年紀的太太們悄悄站到後面去,帶着慎重的微笑,仿佛雖然被擠到注意力的圈子外,她們還是有一種消極的重要性,像畫卷上端端正正的圖章,少了它就不上品。
沒有人請棠倩跳舞。
棠倩仍舊一直笑着,嘴裡仿佛嵌了一大塊白磁,閉不上。
棠倩梨倩考慮着應當不應當早一點走,趁着人還沒散,留下一個驚鴻一瞥的印象,好讓人打聽那穿藍的姑娘是誰。
正要走,她們那張桌子上來了個熟識的女太太,向她們母親抱怨道:"這兒也不知是誰管事!我們那邊桌上簡直什麼都沒有──照理每張桌上應當派個人負責看着一點才好!"母親連忙讓她喝茶,她就坐下了,不是活潑地,也不是冷漠地,而是毫無感情地大吃起來。
棠倩梨倩無法表示她們的鄙夷,唯有催促母親快走。
看準了三多站在婁太太身邊的時候,她們上前向婁太太告辭。
婁太太的困惑,就像是新換了一副眼鏡,認不清楚她們是誰,及至認清楚了,也隻皺着眉頭說了一句:"怎麼不多坐一會兒?"婁太太今天忙來忙去,覺得她更可以在人叢裡理直氣壯地皺着眉了。
因為婁家總是絕對的新派,晚上吃酒隻有幾個至親在座,也沒有鬧房。
次日新夫婦回家來與公婆一同吃午飯,新娘的父母弟妹也來了。
拍的照片已經拿了樣子來,玉清單獨拍的一張,她立在那裡,白禮服平扁漿硬,身子向前傾而不跌倒,像背後撐着紙闆的紙洋娃娃。
和大陸一同拍的那張,她把障紗拉下來罩在臉上,面目模糊,照片上仿佛無意中拍進去一個冤鬼的影子。
玉清很不滿意,決定以後再租了禮服重拍。
飯後,嚣伯和他自己讨論國際問題,說到風雲變色之際,站起來打手勢,拍桌子。
婁太太和親家太太和媳婦并坐在沙發上,平靜地伸出兩腿,看着自己的雪青襪子,卷到膝蓋底下。
後來她注意到大家都不在那裡聽,卻把結婚照片傳觀不已,偶爾還偏過頭去打個呵欠。
婁太太突然感到一陣厭惡,也不知道是對她丈夫的厭惡,還是對于在旁看他們做夫妻的人們的厭惡。
親家太太抽香,婁太太伸手去拿洋火,正午的太陽照在玻璃桌面上,玻璃底下壓着的玫瑰紅平金鞋面亮得耀眼。
婁太太的心與手在那片光上停留了一下。
忽然想起她小時候,站在大門口看人家迎親、花轎前嗚哩嗚哩,回環的、蠻性的吹打,把新娘的哭聲壓了下去,鑼敲得震心;烈日下,花轎的彩穗一排湖綠、一排粉紅、一排大紅、一排排自歸自波動着,使人頭昏而又有正午的清醒,像端午節的雄黃酒。
轎夫在花襖底下露出打補釘的藍布短,上面伸出黃而細的脖子,汗水晶瑩,如同子裡探出頭來的肉蟲。
轎夫與吹鼓手成行走過,一路是華美的搖擺。
看熱鬧的人和他們合為一體了,大家都被在他們之外的一種廣大的喜悅所震懾,心裡搖搖無主起來。
隔了這些年婁太太還記得,雖然她自己已經結了婚,而且大兒子也結婚了──她很應知道結婚并不是那回事。
那天她所看見的結婚有一種一貫的感覺,而她兒子的喜事是小片小片的,不知為什麼。
她丈夫忽然停止時事的檢讨,一隻手肘抵在爐台上,斜着眼看他的媳婦,用最潇灑,最科學的新派爸爸的口吻問道:"結了婚覺得怎麼樣?還喜歡麼?"
玉清略略躊躇了一下,也放出極其大方的神氣,答道:"很好。
"說過之後臉上方才微微泛紅起來。
一屋子人全笑了,可是笑得有點心不定,不知道應當不應當笑。
婁太太隻知道丈夫說了笑話,而沒聽清楚,因此笑得最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