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還有個邱先生,”伍太太輕聲說,略有點羞澀駭笑。
孫太太也微笑。
那時候一塊打牌的一個邱先生對荀太太十分傾倒。
邱先生是孫太太的來頭,年紀也隻三十幾歲,一表人才,單身在上海,家鄉有沒有太太是不敢保,反正又不是做媒,而且是單方面的,根本沒希望。
其實,當時如果事态發展下去的話,伍太太甚至于也不會怪她表姐。
自從晚飯後紹甫來了,他太太換了平日出去應酬的态度,不大開口,連煙都不抽了。
倒是苑梅點上一支煙。
也是最近悶的才抽上的。
頭發紮馬尾,穿長褲,黯淡的粉紅絨布襯衫,男式蓮灰絨線背心,也都不是一套,是結了婚的年青人于馬虎脫略中透出世故。
她的禮貌也像是帶點惜老憐貧的意味。
坐在一邊一聲不出,她母親是還拿她當孩子,隻有覺得她懂規矩,長輩說話沒有她插嘴的份。
别人看來,就仿佛她自視為超然的另一個世界的人。
都不說話,伍太太不得不負起女主人的責任,不然沉默持續下去,成了逐客了。
講起那天跟荀太太一塊去看的電影,情節有兩點荀太太不大清楚,連苑梅都破例開口,搶着幫着解釋,是男主角喝醉了酒,與引誘他的女人發生關系,還自以為是強奸了她,鑄成大錯。
紹甫猝然不耐煩地悻悻駁道:“喝多了根本不行呃!”
伍太太從來沒聽見他談起性,笑着有點不知所措。
苑梅也笑,卻有點感到他輕微的敵意,而且是兩性間的敵意。
他在炫示,表示他還不是老朽。
此後他提起前兩天有個周德清來找他,又道:“他太太在重慶出過情形的。
”
伍太太笑道:“哦?”等着,就怕又沒有下文了。
永遠嗡隆一聲沖口而出,再問也問不出什麼,問急了還又詫異又生氣似的。
沉默半晌,他居然又道:“那回在重慶我去找周德清,不在家,說馬上就回來,非得要我等他回來吃飯,忙出忙進,直張羅,讓先喝酒等他。
等了一個多鐘頭也沒回來,我走了!後來聽見說出過情形——喝!”他搖搖頭,打了個擦汗的手勢。
荀太太抿着嘴笑。
伍太太一面笑,心中不免想道:“人又不是貓狗,放一男一女在一間房裡就真會怎樣。
”但是她也知道他雖然思想很新——除了從來不批評舊式婚姻;盲婚如果是買獎券,他中了頭獎還有什麼話說?——到底還是個舊式的人。
從前的筆記小說上都是男女單獨相對立即“成雙”——不過後來發現女的是鬼,不然也不會有這種機會。
他又在内地打光棍這些年,幹柴烈火,那次大概也還真僥幸。
她不過覺得她表姐委屈了一輩子,虧他還有德色,很對得住太太似的。
“你們有日曆沒有?我這裡有好幾個,店裡送的。
”
荀太太笑道:“嗳,說是日曆是要人送——白拿的,明年日子好過。
”
“你們今年也不錯。
”
荀太太笑道:“我在想着,去年年三十晚上不該吃白魚,都‘白餘’了。
今年吃青魚。
”
她沒向紹甫看,但是伍太太知道她是說他把錢都借給人了,心裡不禁笑歎,難道到現在還不知道他不會聽出她話裡有話。
“苑梅,叫他們去拿日曆——都拿來。
在書房裡。
”
苑梅自己去拿了來,荀太太一一攤在沙發上,挑了個海景。
“太太電話。
”女傭來了。
“誰打來的?”
“孟德蘭路胡太太。
”
伍太太出去了。
夫妻倆各據沙發一端,默然坐着。
“你找到湯沒有?我藏在抽屜裡,怕貓進來。
”荀太太似乎是找出話來講。
“嗯,我熱了湯,把剩下的肉絲炒了飯。
”他回答的時候聲音低沉,幾乎是溫柔的。
由于突然改變音調,有點沙啞,需要微咳一聲,打掃喉嚨。
他并沒有擡起眼睛來看她,而臉一紅,看上去更黑了些,仿佛房間裡燈光更暗了。
苑梅心目中蓦地看見那張棕繃雙人木床與小鐵床。
顯然他不滿足。
“飯夠不夠?”
“夠了。
我把餃子都吃了。
”
伍太太聽了電話回來,以為紹甫盹着了,終于笑道:“紹甫困了。
”
他卻開口了。
“有一回晚上聽我們老太爺說話,站在那兒睡着了。
老太爺說得高興,還在說——還在說。
嗳呀,那好睡呀!”
“幾點了?”荀太太說。
“還早呢,”伍太太說。
“我們那街上黑。
”
“有紹甫,怕什麼。
”
“一個人走是害怕,那天我去買東西,有人跟。
我心想真可笑——現在人家都叫我老太太了!”
伍太太震了一震,笑道:“叫你老太太?誰呀?”她們也還沒這麼老。
她自己倒是也不見老,冬天也還是一件菊葉青薄呢短袖夾袍,皮膚又白,無邊眼鏡,至少富泰清爽相,身段也看不出生過這些孩子,都快要做外婆了。
苑梅那天還在取笑她:“媽這一代這就是健美的了!”外國有這句話:“死亡使人平等。
”其實不等到死已經平等了。
當然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