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于通俗小說一直有一種難言的愛好;那些不用多加解釋的人物,他們的悲歡離合。
如果說是太淺薄,不夠深入,那麼,浮雕也一樣是藝術呀。
但我覺得實在很難寫,這一篇恐怕是我能力所及的最接近通俗小說的了,因此我是這樣的戀戀于這故事——
現代的電影院本是最廉價的王宮,全部是玻璃,絲絨,仿雲石的偉大結構。
這一家,一進門地下是淡乳黃的;這地方整個的像一支黃色玻璃杯放大了千萬倍,特别有那樣一種光閃閃的幻麗潔淨。
電影已經開映多時,穿堂裡空蕩蕩的,冷落了下來,便成了宮怨的場面,遙遙聽見别殿的箫鼓。
迎面高高豎起了下期預告的五彩廣告牌,下面簇擁掩映着一些棕榈盆栽,立體式的圓座子,張燈結彩,堆得像個菊花山。
上面湧現出一個剪出的巨大的女像,女人含着眼淚。
另有一個較小的悲劇人物,渺小得多的,在那廣告底下徘徊着,是虞家茵,穿着黑大衣,亂紛紛的青絲發兩邊分披下來,臉色如同紅燈映雪。
她那種美看着仿佛就是年輕的緣故,然而實在是因為她那圓柔的臉上,眉目五官不知怎麼的合在一起,正如一切年輕人的願望,而一個心願永遠是年輕的,一個心願也總有一點可憐。
她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小而秀的眼睛裡便露出一種執着的悲苦的神氣。
為什麼眼睛裡有這樣悲哀呢?
她能夠經過多少事呢?可是悲哀會來的,會來的。
她看看表,看看鐘,又躊躇了一會,終于走到售票處,問道:“現在票子還能夠退嗎?”賣票的女郎答道:“已經開演了,不能退了。
”她很為難地解釋道:“我因為等一個朋友不來——這麼半天了,一定是不來了。
”
正說着,戲劇門口停下了一輛汽車,那車子像一隻很好的灰色皮鞋。
一個男人開門下車,早已有客滿牌放在大門外,然而他還是進來了,問:“票子還有沒有了?隻要一張。
”售票員便向虞家茵說:“那正好,你這張不要的給他好了。
”那人和家茵對看了一眼。
本來沒什麼可窘的,如果有點窘,隻是因為兩人都很好看。
男人年輕的時候不知是不是有點橫眉豎目像舞台上的文天祥,經過社會的折磨,蒙上了一重風塵之色,反倒看上去順眼得多。
家茵手裡捏着張票子,票子仍舊擱在櫃台上,向售票員推去,售票員又向那男子推去。
這女售票員,端坐在她那小神龛裡,身後照射着橙黃的光,也是現代人供奉的一尊小小的神旋,可是男女的事情大約是不管的。
她隔着半截子玻璃,冷冷地道:“七千塊。
”那人掏出錢來,見家茵不像要接的樣子,隻得又交給售票員,由售票員轉交。
那人先上樓去了,家茵随在後面,離得很遠的。
她的座位在他隔壁,他已經坐下了,欠起身來讓她走過去。
散戲的時候從樓上下來,被許多看客緊緊擠到一起,也并沒有交談。
一直到樓梯腳下,她站都站不穩了,他把她旁邊的一個人一攔,她微笑着仿佛有道謝的意思,他方才說了聲:“擠得真厲害!”她笑道:“嗳,人真是多!”擠到門口,他說:“要不要我車子送您回去?人這麼多,叫車子一定叫不着。
”
她說:“哦,不用了,謝謝!”一出玻璃門,馬上像是天下大亂,人心惶惶。
汽車把鼻子貼着地慢慢的一部一部開過來,車縫裡另有許多人與輪子神出鬼沒,驚天動地呐喊着,簡直等于生死存亡的戰鬥,慘厲到滑稽的程度。
在那掙紮的洪流之上,有路中央警亭上的兩盞紅綠燈,天色灰白,一朵紅花一朵綠花寥落地開在天邊。
家茵一路走了回去。
她住的是一個弄堂房子三層樓上的一間房。
她不喜歡看兩點鐘一場的電影,看完了出來昏天黑地,仿佛這一天已經完了,而天還沒有黑,做什麼事也無情無緒的。
她開門進來,把大衣脫了挂在櫃子裡,其實房間裡比外面還冷。
她倒了杯熱水喝了一口,從床底下取出一雙舊的繡花鞋來,才換上一隻,有人敲門。
她一隻腳還踏着半高跟的鞋,一歪一歪跑了,一開門便叫起來道:“秀娟!啊呀,你剛才怎麼沒來?”她這老同學秀娟生着一張銀盆臉,戴着白金腳眼鏡,擁着紅狐的大衣手籠,笑道:“真是對不起,讓你在戲院裡白等了這麼半天!都是他呀——忽然病倒了!”
家茵扶着門框道:“啊?夏先生哪兒不舒服啊?”秀娟道:
“喉嚨疼,先還當是白喉哪!後來醫生驗過了說不是的,已經把人吓了個半死!我打電話給你的呀!說我不能去了,你已經不在家了。
”家茵道:“沒關系的,不到就是,後來我挺不放心的,想着别是出了什麼事情。
”她掩上了門,扶牆摸壁走到床前坐下,把鞋子換了。
秀娟還站在那裡解釋個不了,道:
“先我想叫個傭人跑一趟,上戲院子裡去跟你說,傭人也都走不開,你沒看見我們那兒忙得那個烏煙瘴氣的!”家茵重又說了聲:“沒關系的。
”她把一張椅子挪了那,道:“坐坐。
”便去倒茶。
秀娟坐下來問道:“你好麼?找事找得怎麼樣?”家茵笑着把茶送到桌上,順便指給她看玻璃底下壓着的剪下的報紙,說道:“寫了好幾封信去應征了。
恐怕也不見得有希望。
”秀娟道:“登報招請的哪有什麼好事情——總是沒有人肯做的,才去登報呢!”家茵道:“是啊,可是現在找事情真難哪!我着急不是為别的——我就沒告訴我娘我現在沒有事,我怕她着急!”秀娟道:“你還是常常寄錢給你們老太太嗎?”家茵點點頭,道:“可憐,她用的倒是不多……”她接着卻是苦笑了一笑,她也不必怕秀娟誤會以為她要借錢。
秀娟一直這些年來和她環境懸殊而做着朋友,自然是知道她的脾氣的,當下隻同情地蹙着眉點了點頭道:“其實啊……你父親那兒,你不能去想想辦法麼?”家茵聽了這話卻是怔了一怔,不由得滿腔不願意的樣子,然而極力按捺下了,答道:“我父親跟母親離婚這些年了,聽說他境況也不見得好,而且還有他後來娶的那個人,待會兒給她說幾句——我倒不想去碰她一個釘子!”
秀娟想了想道:“嗳,也是難!——我倒是聽見他說,他那堂房哥哥要給他孩子請個家庭教師。
”家茵在她旁邊坐下道:“噢。
”秀娟道:“可是有一層,就是怕你不願意做,要帶着照管孩子,像保姆似的。
”家茵略頓了頓,微笑說道:“從前我也做過家庭教師的,所以有許多麻煩的地方我都有點兒懂——挺難做人的!”秀娟道:“不過我們大哥那兒倒是個非常簡單的家庭,他自己成天不在家,他太太麼長住在鄉下,隻有這麼個孩子,沒人管。
”家茵道:“要麼我就去試試。
”秀娟道:“你去試試也好。
這樣子好了,我去給你把條件全說好了,省得你當面去接洽,怪僵的!”家茵笑道:“那麼又得費你的心!”秀娟笑着不說什麼,卻去拉着她一隻手腕,輕輕搖撼了一下,順便看了看家茵的手表,立刻失驚道:“嗳呀,我得走了!他一不舒服起來脾氣就更大,傭人呢又笨,孩子又皮……”家茵陪着她站起來道:“我知道你今天是真忙。
我也不敢留你了。
”
家茵第一天去教書,那天天氣特别好,那地方雖也是弄堂房子,卻是半隔離的小洋房,光緻緻的立體式。
樓上一角陽台伸出來蔭蔽着大門,她立在門口,如同在檐下。
那屋檐挨近藍天的邊沿上有一條光,極細的一道,像船邊的白浪。
仰頭看着,仿佛那乳黃水泥房屋被擲到冰冷的藍海裡去了,看着心曠神怡。
她又重新看了看門牌,然後揿鈴。
一個老媽子來開門,家茵道:“這兒是夏公館嗎?”那女傭總懷疑人家來意不善,說:
“嗳——找誰?”家茵道:“我姓虞。
”這女傭姚媽年紀不上四十,是個吃齋的寡婦,生得也像個白白胖胖的俏尼僧。
她把來人上上下下打量着,說:“哦……”家茵又添了一句道:
“福煦的夏太太本來要陪我一塊兒來的,因為這兩天家裡事情忙,走不開……”姚媽這才開了笑臉道:“唉,你就是那個虞小姐吧?聽見我三奶奶說來着!請來吧。
”家茵進去了,她關上大門,開了客室的門,說道:“您坐一會兒。
”回過頭來便向樓上喊:“小蠻!小蠻!你的先生來了!”一路叫上樓去,道:
“小蠻,快下來念書!”
客室布置得很精緻,那一套皮沙發多少給人一種辦公室的感覺。
沙發上堆着一雙溜冰鞋與污黑的皮球,一隻洋娃娃卻又躺在地下。
房間盡管不大整潔,依舊冷清清的,好像沒有人住。
裡間用一截矮櫥隔開來作為書房。
家茵坐下來好一會方見姚媽和那個孩子在門口拉拉扯扯,姚媽說:“進來呀!
好好地進來!”女孩子被拖了進來,然而還扳住門口的一隻椅子。
姚媽道:“我們去見先生去!叫先生!”家茵笑道:“她是不是叫小蠻哪?小蠻幾歲了?”姚媽代答道:“八歲了,還一點兒都不懂事!”一步步拖她上前,連椅子一同拖了來。
家茵道:“小蠻,你怎麼不說話呀?”姚媽道:“她見了生人,膽兒小,平常話多着哪!兇着哪!”硬把她捺在椅上坐下,自去倒茶。
家茵繼續笑問道:“小蠻是啞巴,是不是啊?”姚媽不在旁邊,小蠻便不識羞起來,竟破例地搖了搖頭。
而且,看見家茵脫下大衣,她便開口說:“我也要脫!”家茵道:“怎麼?
你熱啊?”她道:“熱。
”家茵摸摸她身上,棉袍上罩着絨線衫,裡面還襯着絨線衫羊毛衫,便道:“你是穿得太多了。
”給她脫掉了一件。
見桌上有筆硯,家茵問:“會不會寫字啊?”小蠻點點頭。
家茵道:“你把你的名字寫在你這本書上,好不好?
我給你磨墨。
”小蠻點點頭,果然在書面上寫出“夏小蠻”三字。
家茵大加誇贊:“小蠻寫得真好!”見她仍舊埋頭往下寫着,連忙攔阻道:“嗳,好了,好了,夠了!”再看,原來加上了“的書”二字,不覺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