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可以辦!”宗豫道:“那很好,如果虞先生肯屈就的話——”家茵氣得别過身去不管了。
虞老先生道:“那我明兒早上來見您。
您辦公的地方在……”宗豫掏出一張名片來遞給他,道:“好,就請您明天上午來,我們談一談。
”虞老先生道:“噢。
噢。
”
宗豫又取出香煙匣子道:“您抽煙?”虞老先生欠身接着,先忙着替他把他的一支點上了,因道:“現在的人都抽這紙煙了,從前人聞鼻煙,那派頭真足!那鼻煙又還有多少等多少樣,像我們那時候都有研究的。
哪,我這兒就有一個,還是我們祖傳的。
您恐怕都沒看見過——”他摸出一隻鼻煙壺來遞與宗豫,宗豫笑道:“我對這些東西真是外行。
”但也敷衍地把玩了一會,道:“看上去倒挺精緻。
”虞老先生湊近前來指點說道:“就這一個玻璃翡翠的塞子就挺值錢的。
咳,我真是舍不得,但沒有辦法,夏先生,您朋友多,您給我想法子先押一筆款子來。
”家茵聽到這裡,突然掉過身來望着她父親,她頭上那盞燈拉得很低,那荷葉邊的白瓷燈罩如同一朵淡黃白的大花,簪在她頭發上,深的陰影在她臉上無情地刻劃着,她像一個早衰的熱帶女人一般,顯得異常憔悴。
宗豫道:“我倒不認識懂得古董的人呢!”虞老先生道:“無論怎麼樣,拜托拜托!”家茵道:“爸爸!”虞老先生一看她面色不對,忙道:
“噢噢,我這兒先走一步,明兒早上來見你。
費心費心啊!”匆匆的便走了。
家茵向宗豫道:“我父親現在年紀大了,更颠倒了!他這次來也不知來幹嗎!他一來我就勸他回去。
他已經磨了我好些次叫我托你,我想不好。
”宗豫道:“那你也太過慮了!”家茵恨道:“你不知道他那脾氣呢!”宗豫道:“我知道你對你父親是有點誤會,不過到底是你的父親,你不應當對他先存着這個心。
”
虞老先生自從有了職業,十分興頭。
有一天大清早晨,夏家的廚子買菜回來,正在門口撞見他,廚子道:“咦?老太爺今天來這麼早啊?”他彎腰向虞老先生提着的一隻鳥籠張了一張,道:“老太爺這是什麼鳥啊?”虞老先生道:“這是個畫眉,昨天剛買的,今天起了個大早上公園去遛遛它。
”廚子開門與他一同進去,虞老先生道:“你們老爺起來了沒有?我有幾句話跟他說。
”廚子四面看了看沒人,悄悄的道:“我們老爺今天脾氣大着呢,我看你啊——”虞老先生笑道:“脾氣大也不能跟我發啊!我到底是個老長輩啊!在我們廠裡,那是他大,在這兒可是我大了!”然而這廚子今天偏是特别的有點看他不起,笑嘻嘻地道:“哦,你也在廠裡做事啦!”虞老先生道:
“嗳。
你們老爺在廠裡,光靠一個人也不行啊,總要自己貼心的人幫着他!那我——反正總是自己人,那我費點心也應該!”
正說着,小蠻從樓上咕咚咕咚跑下來,往客室裡一鑽。
姚媽一路叫喚着她的名字,追下樓來。
虞老先生大咧咧地道:
“姚媽媽?回來啦?”姚媽沉着臉道:“可不回來了嗎!”她把他不瞅不睬的,自走到客室裡去,叽咕道:“這麼大清早起就來了!”虞老先生便也跟了進去,将鳥籠放在桌上,道:“你怎麼這麼沒規沒矩的!”姚媽道:“我還不算跟你客氣的?——小蠻?還不快上樓去洗臉。
你臉還沒洗呢!”虞老先生嗔道:
“你怎麼啦?今天連老太爺都不認識了?”姚媽滿臉的不耐煩,道:“聲音低一點!我們太太回來了,不大舒服,還躺着呢!”
虞老先生頓時就矮了一截,道:“怎麼,太太回來了?”姚媽冷冷地道:“太太——太太是這地方的主人,當然要回來的了。
”虞老先生轉念一想,便也冷笑道:“哼!太太——太太又怎麼樣?太太肚子不争氣,隻養了個女兒!”
小蠻正在他背後逗那個鳥玩,他突然轉過身去,嚷道:
“嗳呀,你怎麼把門開了?你這孩子——”姚媽也向小蠻叱道:
“你去動他那個幹嗎?”虞老先生道:“嗳呀——你看——飛了!
飛了!——我好不容易買來的——”姚媽連忙拉着小蠻道:
“走,不用理他!上樓去洗臉去!”虞老先生越發火上加油,高聲叫道:“敢不理我!”小蠻吓得哭了,虞老先生道:“把我的鳥放了,還哭!哭了我真打你!”
正在這時候,宗豫下樓來了,問道:“姚媽,誰呀?”虞老先生慌忙放手不疊,道:“是我,夏先生。
我有一句話趁沒上班之前我想跟你說一聲。
”宗豫披着件浴衣走進來,面色十分疲倦,道:“什麼話?”虞老先生也不看看風色,姚媽把小蠻帶走了,他便開言道:“我啊,這個月因為房錢又漲了,一時周轉不靈,想跟您通融個幾萬塊錢。
”宗豫道:“虞先生,你每次要借錢,每次有許多的理由,不過我願意忠告你,我們廠裡薪水也不算太低了,你一個人用我覺得很寬裕,你自己也得算計着點。
”虞老先生還嘴硬,道:“我是想等月底薪水拿來我就奉還。
我因為在廠裡不方便,所以特為跑這兒來——”宗豫道:“你也不必說還了。
這次我再幫你點,不過你記清楚了:這是末了一次了。
”他正顔厲色起來,虞老先生也自膽寒,忙道:“是的是的,不錯不錯。
你說的都是金玉良言。
”
他接過一疊子鈔票,又輕輕地道:“請夏先生千萬不要在小女面前提起。
”宗豫不答,隻看了他一眼。
姚媽在門外聽了個夠,上樓來,又在卧房外面聽了一聽,太太在那裡咳嗽呢,她便走進去,道:“太太,您醒啦?”夏太太道:“底下誰來了?”姚媽道:“*銧!還不又是那女*說睦獻永唇枨考蛑蔽薹ㄎ尢炝耍挂蛐÷兀畢奶粵艘瘓誘砩銑牌鸢肷恚潰骸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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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豫道:“你不要在那兒瞎疑心了,好好的養病,等你好了我們平心靜氣的談一談。
”夏太太道:“什麼平心靜氣的談一談?
你就是要把我離掉!我死也要死在你家裡了!你不要想!”她越發放聲大哭起來。
宗豫道:“你不要開口閉口就是死好不好?”夏太太道:“我死了不好?我死了那個婊子不是稱心了嗎?”宗豫大怒道:“你這叫什麼話?”
他把一隻花瓶往地下一掼,小蠻在樓下,正在她頭頂上豁朗爆炸開來,她蹙額向上面望了一望。
她一個人在客室裡玩,也沒人管她。
傭人全都不見了,可是随時可以沖出來搶救,如果有慘劇發生。
全宅靜悄悄的,小蠻仿佛有點反抗地吹起笛子來了。
她隻會吹那一個腔,“嗚哩嗚哩嗚!”非常高而尖的,如同天外的聲音。
她好像不過是巢居在夏家簾下的一隻鳥,漠不關心似的。
家茵來教書,一進門就聽見吹笛子;想起那天在街上給她買這根笛子,宗豫曾經說:“這要吵死了!一天到晚吹了!”
那天是小蠻病好了第一次出門,宗豫和她帶着小蠻一同出去,太像一個家庭了,就有乞丐追在後面叫:“先生!太太!太太!
您修子修孫,一錢不落虛空地……”她當時聽了非常窘,回想起來卻不免微笑着。
她走進客室,笑向小蠻道:“你今天很高興啊?”小蠻搖了搖頭,将笛子一抛。
家茵一看她的臉色陰沉沉的,驚道:“怎麼了?”小蠻道:“娘到上海來了。
”家茵不覺愣了一愣,強笑着牽着她的手道:“娘來了應當高興啊,怎麼反而不高興呢?”小蠻道:“昨兒晚上娘跟爸爸吵嘴,吵了一宿——”她突然停住了,側耳聽着,樓上仿佛把房門大開了,家茵可以聽得出宗豫的憤激的聲音,還有個女人在哭。
然後,樓梯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大門砰的一聲帶上了,接着較輕微的砰的一聲,關上了汽車門。
家茵不由自主地跑到窗口去,正來得及看見汽車開走。
樓上的女人還在那裡嗚嗚哭着。
家茵那天教了書回來,一開門,黃昏的房間裡有一個人說:“我在這兒,你别吓一跳!”家茵還是叫出聲來道:“咦?
你來了?”宗豫道:“我來了有一會了。
”大約因為沉默了許久而且有點口幹,他聲音都沙啞了。
家茵開電燈,啪嗒一響,并不亮。
宗豫道:“嗳呀,壞了麼?”家茵笑道:“哦,我忘了,因為我們這個月的電燈快用到限度了,這兩天二房東把電門關了,要到七點鐘才開呢。
我來點根蠟燭。
”宗豫道:“我這兒有洋火。
”家茵把粘在茶碟子上的一根白蠟燭點上了,照見碟子上有許多煙灰與香煙頭。
宗豫笑道:“對不起。
我拿它做了煙灰盤子。
”家茵驚道:“嗳呀,你一個人在這兒抽了那麼許多香煙麼?一定等了我半天了?”宗豫道:“其實我明知道你那時候不會在家的,可是……忽然的覺得除了這兒也沒有别的地方可去。
除了你也沒有别的可談的人。
”家茵極力做出平淡的樣子,倒出兩杯茶,她坐下來,兩手籠在玻璃杯上擱着。
燭光怯怯的創出一個世界。
男女兩個人在幽暗中隻現出一部分的面目,金色的,如同未完成的傑作,那神情是悲是喜都難說。
宗豫把一杯茶都喝了,突然說道:“小蠻的母親到上海來了。
也不知聽見人家造的什麼謠言,跑來跟我鬧……那些無聊的話,我也不必告訴你了。
總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