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又沒有誰懷肚子,吃什麼酸豬腳?”将孩子擱在床上,自去做飯。
懸在窗外的毛巾與襯衫褲,哪消一兩個時辰,早結上了一層霜,凍得僵硬,暮色蒼茫中,隻看見一方一方淡白的影子。
這就是南方的一點雪意了。
是清瑩的藍色的夜,然而這裡的兩個人之間沒有一點同情與了解,雖然他們都是年輕美貌的,也貪戀着彼此的美貌與年輕,也在一起生過孩子。
梅臘妮師太路過雅赫雅的綢緞店,順腳走進來拜訪。
霓喜背上系着兜,馱着孩子,正在廚下操作。
寒天臘月,一雙紅手插在冷水裡洗那銅吊子,銅釘的四周膩看雪白的豬油。
兩個說了些心腹話。
霓喜隻因手上髒,低下頭去,擡起肩膀來,胡亂将眼淚在衣衫上"h了一h,嗚咽道:“我還有什麼指望哩?
如今他沒有别人,尚且不肯要我,等他有了人了,他家還有我站腳的地方麼?鼓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我這才知道他的心了。
”梅臘妮勸道:“凡事都得往寬處想。
你這些年怎麼過來?也不急在這一時。
你現守着個兒子,把得家定,怕怎的?”霓喜道:“梅師父你不知道,賊強人一輩子不發迹,少不得守着個現成的老婆,将就着點。
偏他這兩年做生意順手,不是我的幫夫運就是我這孩子腳硬——可是他哪裡肯認帳?
你看他在外頭轟轟烈烈,為人做人的,就不許我出頭露面,唯恐人家知道他有女人。
你說他安的是什麼心?若說我天生的是這塊料,不配見人,他又是什麼好出身?提起他那點根基來,笑掉人大牙罷了!”梅臘妮忙道:“我的好奶奶,你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場面上的太太小姐,我見過無其數,論相貌,論言談,哪個及得上你一半?想是你人緣太好了,沾着點就粘上了,他隻怕你讓人撕了塊肉去。
”霓喜也不由得噗嗤一笑。
雅赫雅當初買霓喜進門,無非因為家裡需要這麼個女人,幹脆買一個,既省錢,又省麻煩,對于她的身份問題并沒有加以考慮。
後來見她人才出衆,也想把她作正頭妻看待,又因她脾氣不好,隻怕越扶越醉,仗着是他太太,上頭上臉的,便不敢透出這層意思。
久而久之,看穿了霓喜的為人,更把這心來淡了。
霓喜小時候受了太多的折磨,初來的幾年還覺形容憔悴,個子也瘦小,漸漸的越發出落得長大美麗,臉上的顔色,紅的紅,黃的黃,像攙了寶石粉似的,分外鮮煥。
閑時在店門口一站,把裡裡外外的人都招得七颠八倒。
惟有雅赫雅并不曾對她刮目相看。
她受了雅赫雅的氣,唯一的維持她的自尊心的方法便是随時随地的調情——在色情的圈子裡她是個強者,一出了那範圍,她便是人家腳底下的泥。
雅赫雅如何容得她由着性兒鬧,又不便公然為那些事打她,怕她那張嘴,淮洪似的,嚷得盡人皆知;隻得有的沒的另找碴兒。
雅赫雅在外面和一個姓于的青年寡婦有些不清不楚,被霓喜打聽出來,也不敢點破了他,隻因雅赫雅早就說在前:“你管家,管孩子,隻不準你管我!”霓喜沒奈何,也借着旁的題目跟他怄氣,兩人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隻是不得甯靜。
霓喜二十四歲那年又添了個女兒,抱到天主教修道院去領了洗,取名瑟梨塔,連那大些的男孩也一并帶去受了洗禮。
這時雅赫雅的營業蒸蒸日上,各方面都有他一手兒,綢緞莊不過是個幌子。
梅臘妮師太固然來得更勤了,長川流水上門走動的也不止梅臘妮一個。
霓喜懷胎的時候,家裡找了個女傭幫忙,生産後便長期雇下了。
霓喜嫌店堂樓上狹窄,要另找房子,雅赫雅不肯,隻把三房客攆了,騰出一間房來,叫了工匠來油漆門窗,粉刷牆壁,全宅煥然一新。
收拾屋子那兩天,雅赫雅自己避到朋友家去住,霓喜待要住到小姊妹家去,他卻又不放心。
霓喜賭氣帶了兩個孩子到修道院去找梅臘妮師太,就在尼僧主辦的育嬰堂裡宿了一晚,雖然冷清些,也是齊整洋房,海風吹着,比鬧市中的綢緞鋪涼爽百倍。
梅臘妮卻沒口子嚷熱,道:“待我禀明了院長,帶兩個師妹上山避暑去。
”霓喜道:“山中你們也造了别墅麼?好闊!”梅臘妮笑道:“哪兒呀?就是米耳先生送我的那幢房子。
”霓喜咋舌道:“房子也是送得的?”梅臘妮笑道:“我沒告訴過你麼?真是個大笑話,我也是同他鬧着玩,說:‘米耳先生,你有這麼些房子,送我一幢罷!’誰知我輕輕一句話,弄假成真,他竟把他住宅隔壁新蓋的那一所施舍于我,說:‘不嫌棄,我們做個鄰居!’”霓喜啧啧道:“你不說與我聽也罷了。
下次再化個緣,叫我們這出手小的,越發拿不出來了。
”當下一力撺掇梅臘妮到新房子裡逛去,又道:“務必攜帶我去走走。
”梅臘妮正要存心賣弄,便到老尼跟前請了示,次日清早,一行七八個人,霓喜兩個孩子由女傭領着,乘了竹轎,上山遊玩。
轎子經過新築的一段平坦大道,一路上鳳尾森森,香塵細細,隻是人煙稀少,林子裡一座棕黑色的小木屋,是警察局分所,窗裡伸出一隻竹竿,吊在樹上,晾着印度巡捕的紅色頭巾。
那滿坑滿谷的淵淵綠樹,深一叢,淺一叢,太陽底下,鴉雀無聲,偶爾撥剌作響,是采柴的人鑽過了。
從樵夫頭上望下去,有那蝦灰色的小小的香港城,有海又有天,青山綠水,觀之不足,看之有餘。
霓喜卻把一方素綢手帕搭在臉上,擋住了眼睛,道:“把臉曬得黑炭似的。
回去人家不認得我了。
”又鬧樹枝子抓亂了頭發,嗔那轎夫不看着點兒走,又把鬓邊掖着的花摘了下來道:“好烈的日頭,曬了這麼會子,就幹得像茶裡的茉莉。
”梅臘妮道:“你急什麼?到了那兒,要一籃也有。
”另一個姑子插嘴道:“我們那兒的怕是日本茉莉罷?黃的,沒這個香。
”又一個姑子道;“我們便沒有,米耳先生那邊有,也是一樣。
”梅臘妮道:“多半他們家沒人在,說是上莫幹山避暑去了。
”霓喜伸直了兩條腿,偏着頭端詳她自己的腳,道:“一雙新鞋,才上腳,就給踩髒了,育嬰堂裡那些孩子,一個個野馬似的,你們也不管管他!”又道:“下回做鞋,鞋口上不鑲這金辮子了,怪剌剌的!”
米耳先生這座房子,歸了梅臘妮,便成了廟産,因此修道院裡撥了兩個姑子在此看守,聽見梅臘妮一衆人等來到,迎了出來,笑道:“把轎子打發回去罷,今兒個就在這兒住一宿,沒什麼吃的,雞蛋乳酪卻都是現成。
”梅臘妮道:“我們也帶了火腿熏肉,吃雖夠吃了,還是回去的好,明兒一早有神甫來做禮拜,聖壇上是我輪值呢,隻怕趕不及。
”姑子們道:
“夜晚下山,恐有不便。
”霓喜道:“路上有巡警,還怕什麼?”
姑子們笑道:“奶奶你不知道,為了防強盜,駐紮了些印度巡捕,這現在我們又得防着印度巡捕了!”
衆人把一個年紀最大的英國尼姑鐵烈絲往裡攙。
鐵烈絲個子小而肥,白包頭底下露出一張燥紅臉,一對實心的藍眼珠子。
如果洋娃娃也有老的一天,老了之後便是那模樣。
别墅裡養的狗蹿到人身上來,鐵烈絲是英國人,卻用法文叱喝道:“走開!走開!”那狗并不理會,鐵烈絲便用法文咒罵起來。
有個年輕的姑子笑道:“您老是跟它說法文!”鐵烈絲直着眼望着她道:“它又不通人性,它怎麼懂得英國話?”小尼與花匠抿着嘴笑,被梅臘妮瞅了一眼,方才不敢出聲。
那鐵烈絲已是不中用了,梅臘妮正在壯年有為的時候,胖大身材,刀眉笑眼,八面玲珑,領着霓喜看房子,果然精緻,一色方磚鋪地,綠粉牆,金花雪地磁罩洋燈,竹屏竹~*,也有兩副仿古劈竹對聯匾額;家具雖是雜湊的,卻也齊全。
霓喜贊不絕口。
鐵烈絲一到便催開飯,幾個中國姑子上竈去了,外國姑子們便坐在廳堂裡等候。
吃過了,鐵烈絲睡午覺去了,梅臘妮取出一副紙牌來,大家鬥牌消遣,霓喜卻鬧着要到園子裡去看看。
梅臘妮笑道:“也沒見你——路上怕曬黑,這又不怕了。
”霓喜站在通花園的玻璃門口,取出一面銅腳鏡子,斜倚着門框,攏攏頭發,摘摘眉毛,剔剔牙齒,左照右照,镱子上反映出的白閃閃的陽光,隻在隔壁人家的玻璃窗上霍霍轉。
轉得沒意思了,把孩子抱過來叼着嘴和他說話,扮着鬼臉,一聲呼哨,把孩子吓得哭了,又道:“莫哭,莫哭,唱出戲你聽!”
曼聲唱起廣東戲來。
姑子們笑道:“倫家奶奶倒真是難得,吹彈歌唱,當家立計,樣樣都精。
”梅臘妮問道:“你有個幹妹妹在九如坊新戲院,是跟她學的罷?聽這聲口,就像個内行。
”
霓喜帶笑隻管唱下去,并不答理。
唱完了一節,把那陰涼的鏡子合在孩子嘴上,彎下腰去叫道:“啵啵啵啵啵,”教那孩子向鏡子上吐唾沫,又道:“冷罷?好冷,好冷,凍壞我的乖寶寶了!”說着,渾身大大的哆嗦了一陣。
孩子笑了,她也笑了,丢下了孩子,混到人叢裡來玩牌。
玩到日色西斜,鐵烈絲起身,又催着吃點心,吃了整整一個時辰,看看黑上來了,衆人方才到花園裡換一換空氣。
一衆尼僧都是黑衣黑裙,頭戴白翅飛鸢帽,在黃昏中像一朵朵巨大的白蝴蝶花,花心露出一點臉來。
惟有霓喜一人梳着時式的裘頭,用一把梳子高高卷起頂心的頭發,下面垂着月牙式的前劉海,連着長長的水鬓;身穿粉紅杭紡衫褲,滾着金辮子;雖不曾纏過腳,一似站不穩,隻往人身上靠。
勾肩搭背起過一棵蛋黃花樹——那蛋黃花白瓣黃心,酷肖削了殼的雞子,以此得名——霓喜見一朵采一朵,聚了一大把,順手便向草窠裡一抛。
見了木瓜樹,又要吃木瓜。
梅臘妮雙手護住那赤地飛霜的瘿瘤似的果子,笑道:“還早呢,等熟了,一定請你吃。
”
霓喜扯下一片葉子在自己下颌上蘇蘇搔着,斜着眼笑道:
“一年四季滿街賣的東西,什麼希罕?我看它,熟是沒熟,大也不會再大了。
”
正說着,牆上一個人探了一探頭,是隔壁的花匠,向這邊的花匠招呼道:“阿金哥,勞駕接一接,我們米耳先生給梅臘妮師太送了一罐子雞湯來。
”梅臘妮忙道:“折死我了,又勞米耳先生費心。
早知你們老爺在家,早就來拜訪了。
”那堵牆是沿着土岡子砌的,綠累累滿披着爬藤。
那邊的花匠立在高處,授過一隻洋瓷罐。
阿金搬梯子上去接過來,牆頭築着矮矮的一帶黃粉欄杆,米耳先生背倚着欄杆,正在指揮着小厮們搬花盆子。
梅臘妮起先沒看見他,及至看清楚了,連忙招呼。
米耳先生掉轉身向這邊遙遙地點了個頭道:“你好呀,梅臘妮師太?”那米耳先生是個官,更兼是個中國地方的外國官,自是氣度不凡,胡須像一隻小黃鳥,張開翅膀托住了鼻子,鼻子便像一座山似的隔開了雙目,唯恐左右兩眼瞪人瞪慣了,對翻白眼,有傷和氣。
頭頂已是秃了,然而要知道他是秃頭,必得繞到他後面去方才得知,隻因他下颏仰得太高了。
當下梅臘妮笑道:“米耳太太跟兩位小姐都避暑去了?”米耳先生應了一聲。
梅臘妮笑道:“米耳先生,真虧你,一個人在家,也不出去逛逛。
”米耳先生道:“衙門裡沒放假。
”梅臘妮道:“衙門裡沒放假,太太跟前放了假啊!”米耳先生微微一笑道:“梅師父,原來你這麼壞!”霓喜忍不住,大着膽子插嘴道:“你以為尼姑都是好的麼?你去做一年尼姑試試,就知道了。
”她這兩句英文,雖是文法比衆不同一點,而且摻雜着廣東話,米耳先生卻聽懂了,便道:“我不是女人,怎麼能做尼姑呢?”霓喜笑道:“做一年和尚,也是一樣。
做了神甫,就免不了要常常的向修道院裡跑。
”米耳先生哈哈大笑起來,架着鼻子的黃胡子向上一聳一聳,差點兒把鼻子掀到腦後去了。
從此也就忘了翻白眼,和顔悅色的向梅臘妮道:“這一位的英文說得真不錯。
”梅臘妮道:“她家現開着香港數一數二的綢緞店,專做上等人的生意,怎不說得一口的好英文?”米耳先生道:“哦,怪道呢!”梅臘妮便介紹道:“米耳先生,倫姆健太太。
”米耳先生背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