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他也到了上海。
那時三哥在北平,沒有能夠來上海看他。
我們分别了六年如今又有機會在一起談笑了,兩個人都很高興。
我們談了别後的許多事情,談到三姐的慘死,談到二叔的死,談到家庭間的種種怪現象。
我們弟兄的友愛并沒有減少,但是思想的差異卻更加顯著了。
他完全變成了舊社會中一位誠實的紳士了。
他在上海隻住了一個月。
我們的分别是相當痛苦的。
我把他送到了船上。
他已經是淚痕滿面了。
我和他握了手說一句:“一路上好好保重。
”正要走下去,他卻叫住了我。
他進了艙去打開箱子,拿出一張唱片給我,一面抽咽地說:“你拿去唱。
”我接到手一看,是G.F.女士唱的《SonnyBoy》格蕾西·菲爾茲唱的《寶貝兒子》。
,兩個星期前我替他在謀得利洋行買的。
他知道我喜歡聽這首歌,所以想起了把唱片拿出來送給我。
然而我知道他也同樣地愛聽它。
這時候我很不願意把他喜歡的東西從他的手裡奪去。
但是我又一想我已經有許多次違抗過他的勸告了,這一次我不願意在分别的時候使他難過,表弟們在下面催促我。
我默默地接過了唱片。
我那時的心情是不能夠用文字表達的。
我和表弟們坐上了劃子,讓黃浦江的風浪颠簸着我們。
我望着外灘一帶的燈光,我記起我是怎樣地送别了一個我所愛的人,我的心開始痛起來,我的不常哭泣的眼睛裡竟然淌下了淚水。
他回到成都寫了幾封信給我。
後來他還寫過一封訴苦的信。
他說他會自殺,倘使我不相信,到了那一天我就會明白一切。
但是他始終未說出原因來。
所以我并不曾重視他的話。
然而在1931年春天的一個早晨,他果然就用毒藥斷送了他的年輕的生命。
兩個月以後我才接到了他的二十幾頁的遺書。
在那上面我讀着這樣的話:“賣田以後……我即另謀出路。
無如我求速之心太切,以為投機事業雖險,卻很容易成功。
前此我之所以失敗,全是因為本錢是借貸來的,要受時間和大利的影響。
現在我們自己的錢放在外邊一樣收利,我何不借自己的錢來做,一則利息也輕些,二則不受時間影響。
用自己的錢來做,果然得了小利。
……所以陸續把存放的款子提回來,作貼現之用,每月可收百數十元。
做了幾個月,很順利。
于是我就放心大膽地做去了。
……哪曉得年底一病就把我毀了因為在他的病中好幾家銀行倒閉了,他并不知道。
,等我病好出外一看,才知道我們的養命根源已經化成了水。
好,好!既是這樣,有什麼話說!所以我生日那天,請大家看戲後,就想自殺。
但是我實在舍不得家裡的人。
多看一天算一天,混一天。
現在混不下去了。
我也不想向别人騙錢來用。
算了罷。
如果活下去,那才是騙人呢。
……我死之後不用什麼埋葬,随便分屍也可。
或者聽野獸吃也可,因我應得之罪累及家人受此痛苦,望從重對我的屍體加以處罰……”
這就是大哥自殺的動機了。
他究竟是為了顧全紳士的面子而死,還是因為不能夠忍受未來的更痛苦的生活,我雖然熟讀了他的遺書,被裡面一些極凄慘的話刺痛了心,但是我依舊不能夠了解。
我隻知道他不願意死,而且他也沒有死的必要。
我知道他寫了三次遺書,又三次把它毀了。
甚至在第四次的遺書裡他還不自覺地喊着:“我不願意死。
”然而他終于像一個誠實的紳士那樣吞食了自己摘下的苦果而死去了。
結果他在那般虛僞的紳士眼前失掉了面子,并且把更痛苦的生活留給他的妻子和一兒四女(其中有四個我并未見過)。
我們的叔父嬸娘們在他死後還到他的家裡逼着讨他生前欠的債;至于别人借他的錢,那就等于“付之東流”了。
大哥終于做了一個不必要的犧牲者而死去了。
他這一生完全是在敷衍别人,任人播弄。
他知道自己已經逼近了深淵,卻依舊跟着垂死的舊家庭一天一天地陷落下去,終于到了完全滅頂的一天。
他便不得不像一個誠實的紳士那樣拿毒藥做他惟一的拯救了。
他被舊禮教、舊思想害了一生,始終不能夠自拔出來。
其實他是被舊制度殺死的。
然而這也是咎由自取。
在整個舊制度大崩潰的前夕,對于他的死我不能有什麼遺憾。
然而一想到他的悲慘的一生,一想到他對我所做過的一切,一想到我所帶給他的種種痛苦,我就不能不痛切地感覺到我喪失了一個愛我最深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