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緣故流眼淚。
在這個世界我居然看見了一個關心我的人。
雖然隻是短短的一瞥,我也似乎受到了一次祝福。
我沒有别的話,隻短短地說了“不要緊”三個字,一面感激地對她微笑。
這時我心中十分明白,我覺得就這樣了結我的一生,我也沒有遺憾了。
我安靜地走上了絞刑架。
下面沒有幾個人,但是不遠處有一對含淚的眼睛。
這對眼睛在我的眼前晃動。
然而人把我的頭蒙住了。
我什麼也看不見。
以後我忽然發覺我坐在絞刑架上,那位朋友坐在我身邊。
周圍再沒有别的人。
我正在驚疑間,朋友簡單地告訴我:“你的事情已經了結。
現在情形變更,所以他們把你放了。
”我側頭看她的眼睛,眼裡已經沒有淚珠。
我感到莫大的安慰,就跟着她走出監牢。
門前有一架飛機在等候我們。
我們剛坐上去,飛機就動了。
飛機離開孤島的時候,離水面不高,我回頭看那個地方。
這是一個很好的晴天,海上平靜無波。
深黃色的堡壘抹上了一層帶紅色的日光,凸出在一望無際的藍色海面上,像一幅圖畫。
後來回到了我們住的那個城市,我跟着朋友到了她的家,剛走進天井,忽然聽見房裡有人在問:“巴金怎樣了?有遺囑嗎?”我知道這是她哥哥的聲音。
“他沒有死,我把他帶回來了。
”她在外面高興地大聲答道。
接着她的哥哥驚喜地從房裡跳了出來。
在這一刻我确實感到了生的喜悅。
但是後來我們三人在一起談論這件事情時,我就發表了“倒不如這次死在絞刑架上痛快”的議論。
……
這隻是一場夢。
春夜的夢常常很荒唐。
我的想像走得太遠了。
但是我卻希望那夢景能成為真實。
我并非盼望真有一個“她”來把我從絞刑架上救出去。
我想的倒是那痛快的死。
這個在生活裡我得不到。
所以我的想像在夢中把它給我争取了來。
但是在夢裡它也隻是昙花一現,而我依舊被“帶回來了”。
這是我的不幸。
我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人。
隻有這個才是消滅我的矛盾的惟一的方法。
然而我偏偏不能夠采用它。
人的确是脆弱的東西。
我常常嚴酷無情地分析我自己,所以我深知道自己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有時我的眼光越過了生死的界限,将人世的一切都置之度外,去探求那赤裸裸的真理;但有時我對生活裡的一切都感到留戀,甚至用全部精力去做一件細小的事情。
在《關于家》的結尾我說過“青春畢竟是美麗的東西”。
在《死》的最後我嚷着“我還要活”。
但是在夢裡我卻說了“倒不如死在絞刑架上痛快”的話。
夢中的我已經把生死的問題解決了,所以能抱定舍棄一切的決心坦然站在絞刑架上,真實的我對于一切卻是十分執著,所以終于陷在繁瑣和苦惱的泥淖裡而不能自拔。
到現在為止的我的一生中至少有一半以上的時間和精力是被浪費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