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喝酒,但我有時也嘗到醉的滋味。
醉的時候我每每忘記自己。
然而醉和夢畢竟是不同的。
我常常做着荒唐的夢。
這些夢跟現實離得很遠,把夢景和現實的世界連接起來就隻靠我那個信仰。
所以在夢裡我沒有做過跟我的信仰違背的事情。
我從前說我隻有在夢中得到安甯,這句話并不對。
真正使我的心安甯的還是醉。
進到了醉的世界,一切個人的打算,生活裡的矛盾和煩憂都消失了,消失在衆人的“事業”裡。
這個“事業”變成了一個具體的東西,或者就像一塊吸鐵石把許多顆心都緊緊吸到它身邊去。
在這時候個人的感情完全溶化在衆人的感情裡面。
甚至輪到個人去犧牲自己的時候他也不會覺得孤獨。
他所看見的隻是群體的生存,而不是個人的滅亡。
将個人的感情消融在大衆的感情裡,将個人的苦樂聯系在群體的苦樂上,這就是我的所謂“醉”。
自然這所謂群體的範圍有大有小,但“事業”則是一個。
我至今還記得我第一次的沉醉。
那已經是十七八年前的事了,然而在我的腦子裡還是十分鮮明。
那時我是個孩子。
我參加一個團體的集會。
我從來沒有像那樣地感動過。
談笑,友誼,熱誠,信任……從不曾表現得這麼美麗。
我曾經借了第三者的口吻叙述我當時的心情:這次十幾個青年的茶會簡直是一個友愛的家庭的聚會。
但這個家庭裡的人并不是因血統關系、家産關系而聯系在一起的;結合他們的是同一的好心和同一的理想。
在這個環境裡他隻感到心與心的接觸,都是赤誠的心,完全脫離了利害關系的束縛。
他覺得在這裡他不是一個陌生的人,孤獨的人。
他愛着周圍的人,也為他周圍的人所愛。
他了解他們,他們也了解他。
他信任他們,他們也信任他見長篇小說《家》第二十九章。
……
這是醉。
第一次的沉醉以後又繼之以第二次、第三次……這醉給了我勇氣,給了我希望,使我一個幼稚的孩子可以站起來向舊禮教挑戰,使我堅決地相信光明,信任未來。
不僅是我,我們那個時代的青年都是這樣地成長的。
而且我相信每個時代的青年都會在這種沉醉中飲到鼓舞的瓊漿。
時間是地馳過去了。
醉的次數也漸漸地多起來。
每一次的沉醉都在我的心上留下一點痕迹。
有一兩次我也走過那黑門指死。
,我的手還在門上停了一下。
但是我們并沒有機會得到那痛快的壯烈的最後。
這是事實。
一個人沉醉的時候,他會去幹一些勇敢的事情,至少他會有這樣的渴望。
我們那時也就處在這樣的境地。
南國的芳香沁入我們的心靈,火把給我們照亮黑暗的窄巷。
一堵牆、一扇門關不住我們的心。
一個廣場容納不了我們的熱情。
或者一二十個孩子聚在一個小房間裡,大家擁擠地坐在地上;或者四五個人走着泥濘的鄉間道路。
靜夜裡,石闆路上響着我們的腳步聲。
在溫暖的白晝,清脆的笑語又充滿了古廟。
沒有寂寞,沒有苦悶,沒有悲哀。
有的隻是一個光明的希望。
每個人的胸膛裡都有着同樣的一顆心。
這是無上的“沉醉”,這是莫大的“狂喜”,它使我們每個人“都消失在完全的忘我裡面”。
所以我們也曾誇大地立下誓言:要用我們的血來灌溉人類的幸福,用我們的死來使人類繁榮。
要把我們的生命聯系在人類的生命上面。
人類生命的連續廣延永遠不會中斷,沒有一種阻力可以毀壞它。
我們所看見的隻有人類的繁昌,并沒有個人的死亡。
我不能否認我們的狂妄,但是我應該承認我們的真摯。
我們中間也有少數人實行了他們的約言。
剩下的多數卻讓嚴肅的工作消蝕他們的生命。
拿起筆的隻有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