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
我不甘心就看着我的精力被一些方塊字消磨幹淨,所以我責備自己是一個弱者。
但是這個意思也很明顯:這裡并沒有悲觀,也沒有絕望。
若有人因此說我“在黑暗中哭泣”,那是他自己看錯了文章。
我們從沒有過哭泣的時候。
那不是我們的事情。
甚至跟一個親密的朋友死别,我們也隻有暗暗地吞幾滴眼淚。
我們自然不能否認黑暗的存在。
然而即使在黑暗的夜裡,我們也看見在遠方閃耀的不滅的光明,那是“醉”給我們帶來的。
我常常用我自己的事情做例子,也許别人會把這篇《醉》看做我的自白。
其實《死》和《夢》都不是我的自白,《醉》也不是。
我可以舉出另一些例子。
我手邊恰恰有幾封信,我現在從裡面引出幾段,我讓那些比我更年輕的人向讀者說話:那天夜裡,正是我異常興奮的一天。
在學校裡我們開了一個野火會。
天空非常地黑沉,人們的影子在操場上移動着,呼喊着。
它的聲波沖破這沉寂的天空!
一堆烈火盛燃起來了。
那光亮的紅舌頭照亮了每個人的臉,我們圍繞着火堆唱歌。
我們唱《自由神》、《示威》等等,這個興奮的會一直到火熄滅了為止。
這也不是“醉”麼?在十二月××日,一個溫暖的北方天氣,陽光是那麼明亮,又那麼溫暖,在這天我們學生跑到××(一個小鄉村)去舉行擴大行軍。
這項新鮮而又興奮的工作弄得我一夜都沒有睡好。
大概八點鐘吧。
我們起程了,空着肚子,悄悄地離開了學校。
我們經過了熱鬧的街市,吵嚷的人群,快到十點的時候才踏進鄉村的境界。
一條黃土道,向來是靜寂得怕人,今天卻有些改變了。
一群學生穿着藍布衫,白帆布球鞋,臉上露出神秘而又興奮的微笑,拖着大步踏着這條黃土道。
“一——二——一”不知道是誰這樣喊着,我們下意識地跑起來。
到那裡已是晌午了。
我們群集在一個墓地裡,後面是一帶大樹林,前面有幾間小茅屋。
農夫們停止了工作都出來看望。
啊,是那麼活躍着的一群青年!行軍的号子響了,雄壯的聲音提起了每個人的勇氣。
我們真的像上了戰場一樣。
戰鬥的演習繼續到三點鐘才完畢。
因為環境不允許,我們的座談會沒有舉行,就整隊回校了。
一路上唱着歌喊着熱烈的口号。
這是“醉”,令人永不能忘記的“沉醉”。
它把無數青年的心連結在一起了。
還有:的确我不會是寂寞,我不會是孤獨。
我們永久是熱情的,那麼多被憤怒的火焰狂熾着的心永久會緊緊連系在一起的。
啊,我想起了一件事情。
我真不能夠忘記。
就是在去年下半年我們從先生的口中和報紙上知道了北平學生運動的經過情形,而激起了我們的請願的動機。
那時在深夜裡我們悄悄地計劃着,我們緊緊地攜着手,在黑暗中祝福第二天背着校方的請願成功。
我們一點也不怕的在微弱的電筒光下寫着旗子和施行的步驟。
我們一夜沒有睡。
當天将亮的時候,我和另一個同學輕輕地在每一個寝室的玻璃窗上敲了兩下,于是同學們都起來了。
我們整齊了隊伍,在微雨的早晨走出了校門。
在出發的時候,我因為走得太忙,跌了一個斤鬥,一個高一班的同學拉了我起來,我們無言地親密地對笑着。
一群孩子如一條粗長的鐵鍊沖出了學校。
雖然最後我們失敗了。
但那粗長的鐵鍊使我們相信了我們自己。
我們怎會寂寞,怎會孤獨呢?這是年輕的中國的呼聲。
我們的青年就這樣地慢慢成長了。
——那個“孩子”說得不錯,在這樣的沉醉中他們是不會感到寂寞和孤獨的。
讓我在這裡祝福他們。
1937年5月在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