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是氣憤地對站在堤上的黃叫道:“黃,不要去了。
他不肯等我們。
他疑心我們不給他船錢,就從岸上逃走……”
船夫咕噜地分辯着,并不讓我把話說完。
黃并沒有在聽我講話。
他大聲叫:“不要多說了。
快上來叫船搖到西泠寺等我們。
”
“他疑心我們會騙他的船錢,我們還上去幹什麼?”我這樣嚷道。
“你快點上來,不要管他。
”張這樣催促我,他也許被前面的勝景迷住了,并不注意船夫的話,也不注意我的話。
他開始轉身走了。
我沒法,隻得把腳踏上岸去。
船夫忽然抓住我的膀子。
我吃驚地看他一眼。
雖然是在樹陰下,月光被我們頭上的樹葉遮住了,朦胧中我看不清楚他的臉,但是我卻仿佛看見了一對忍受的、苦惱的眼睛。
“先生,請你看清楚這隻船的号頭。
”他不等我發問就先開口了。
他把船的号數指給我看。
我俯下身子看清楚了是53号,我相信我可以記住這個号數。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我知道這個号數,難道真是怕我們回來時不認識他的船嗎?這個意思我還不大明白,但是我決定上岸去了。
“先生,你看清楚船的号數了,那麼請你放點東西在船上……”
我不再聽下去了。
我明白一切了。
他還是不相信我們。
我俯下頭看我的身子,我沒有一件可以留在船上的東西,而且即使有,我也決定不再留下什麼了。
他不相信我,我一定要使他明白自己的錯誤。
如果我留下東西,豈不是始終沒有機會向他證明我們并不是騙子嗎?
我短短地說了“不要緊”三個字,就邁着大步走上去了。
我要趕上張和黃。
“我劃到嶽墳等你們嗎?”船夫在後面大聲叫,聲音裡似乎充滿焦慮,但是我不去管他。
“不,在西泠寺前面等。
”黃搶先大聲回答。
他的話船夫似乎不懂,而且我也不明白。
西泠寺這個名稱,我第一次聽見。
“我在樓外樓等罷。
”船夫這樣叫。
“不,給你說是在西泠寺。
”黃堅持說,并不知道自己的錯誤。
我笑着對黃說:“隻有西泠印社和西泠橋,從沒有聽見說西泠寺。
”我又大聲對船夫說:“好,就在樓外樓等罷。
”我想多走幾步路也好,免得跟船夫打麻煩。
我們已經走出了樹叢,現在是在被月光洗着的馬路上了。
這裡我一年前曾經來過,那是第一次。
當時正在修路,到處塵土飛揚;又是在白天,頭上是一輪炎熱的驕陽。
我額上流着汗,鞋裡積了些沙石,走完了蘇堤,隻感到疲倦,并沒有什麼好的印象。
如今沒有人聲,沒有燈光,馬路在月光中伸長出去,兩旁的樹木也連接無盡,看不見路和樹的盡頭。
眼所觸,都是清冷,新鮮。
密密的桑樹遮住了兩邊的景物,偶爾從枝葉間漏出來一線的明亮的藍天——這是水裡的天。
“好極了!竟然有這麼清涼的境界!”張仰起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贊歎說。
“你還叫我們不要上來,你幾乎受了船夫的騙。
”黃得意地對我說:“你看這裡多麼好,比三潭印月好得多!”
我隻是笑。
我覺得我笑得有點不自然。
我在趕走我腦中的另一種思想。
我們走過一道橋。
我們站在橋上,湖水豁然地出現在我們的眼前。
這一道堤明顯地給湖水劃分了界限。
左邊的水面是荷葉,是浮萍,是斷梗,密層層的一片;可惜荷花剛剛開過了。
右邊是明亮的、緞子似的水,沒有波浪,沒有污泥,水底還有一個藍天和幾片白雲。
雖然月亮的面影不曾留在水底,但是月光卻在水面上流動。
遠遠的,在湖水的邊際有模糊的山影,也有明亮的或者暗淡的燈光,還有湖中的幾叢柳樹,和三潭印月的燈光。
遊船不過幾隻,比較看得清楚的是我們的那一隻。
船夫慢慢地蕩着槳,把船淌在湖心,直向着有燈光、有樹影、有房屋的白堤淌去。
“你看他劃得這樣慢。
”黃不滿意地說,一面大聲對着那隻船叫,“劃快一點!”船上果然起了含糊的應聲。
船還是向前面流。
我仿佛看見那個船夫吃力地劃着槳,帶着苦惱的面容,朝蘇堤這面望。
其實我看不見什麼,我隻看見船的黑影與人的黑影在明亮的水面上移動罷了。
我突然被一種好奇心抓住了。
我想要是我們果然就在白堤上坐了車回旅館去呢,在月光下面,斜卧在人力車上,聽着當當的鈴聲,讓健壯的車夫把我們拖過白堤的光滑平坦的柏油馬路,回到湖濱的旅館裡,把船夫留在樓外樓下面空等,等了一點鐘,兩點鐘,等到無可等待的時候,隻得劃着空船回去,以後他到什麼地方去找我們呢?我們明天就要離開杭州了。
我們是很安全的。
而他呢,他就會受到一次懲罰了,他會後悔不該随便懷疑人。
他會因為這筆快要到手卻又失掉的錢苦惱。
或者他竟然會因此失去一頓早飯,這倒不至于,不過我希望能夠如此。
于是我的耳邊響起了他的自怨自艾的話,他的歎氣,他的哭泣,他的咒罵。
我覺得我感到了複仇心和好奇心的滿足。
我們這時候又走過了一道橋。
可是周圍的一切已經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