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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賽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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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讨厭他。

    ……” 燈光突然熄了,使我沒有時間問她關于她哥哥被殺的事,或者她究竟還有沒有哥哥或者兄弟的事。

    我在看銀幕上的人物和故事。

    金錢,愛情,鬥争,謀殺……。

     從影戲院出來,我們陪着她走了一節路,到了一個十字路口,朋友忽然對她說:“你應該往那邊走了。

    ” “是,謝謝你。

    ”她媚笑地對朋友說。

    “到我那裡去玩玩嗎?” “不,謝謝你,我今晚還有事情。

    改天去看你罷。

    ”朋友溫和地答道,跟她握手告别了。

     等那女人走遠了時,朋友突然笑着對我說:“她今晚找錯主顧了。

    ” 這是一個月夜,天空沒有雲。

    在碧海中間,隻有一輪圓月和幾顆發亮的星。

    時候是在初冬,但是并不特别冷。

     四周隻有寥寥的幾個行人。

    我們慢慢地走着,我們仰起頭看天空。

    我們走到了廣場上。

     忽然一個黑影在我的眼前一晃,一隻軟弱的手抓住了我的膀子。

    我吃驚地埋下頭看,我旁邊站着一個女人。

    她的哀求的眼光直射到我的臉上。

    她的臉塗得那樣白,嘴唇塗得那樣紅,但仍然掩不住臉上的皺紋和老态。

    是一張端正的瘦臉,這樣的臉我在街頭的賣春婦裡面簡直沒有看見過。

    她喃喃地說:“先生,為了慈善,為了憐憫,為了救活人命……”她的手抓住我的左膀,她差不多要把身子靠在我的身上。

    她是一個怎樣不熟練的賣春婦啊! 不僅是我呆了,而且連那個頗有本領的朋友也不知道應該怎樣對付了。

    我茫然地站着,聽她在喃喃地說:“為了慈善,為了憐憫,為了救活人命……” 天呀!這個女人,論年紀可以做我的母親,她卻在這深夜,在廣場上拉我到她家裡去。

    為了慈善,為了憐憫,為了救活人命,我必須跟這個可以做我母親的女人一起到她家裡去。

    這種事情,讀了十幾年的書的我,一點也不懂。

    我以前隻是在書本上過日子。

    我不懂得生活,不懂得世界。

    我也不懂得馬賽的夜。

     我不知道應該怎樣解決我第一次遇到的這一個難題。

    然而出乎我意料之外地,她突然跑開了,好像有惡魔在後面追趕她一般。

    于是很快地她的瘦弱的背影就在街角消失了。

     沉重的皮靴聲在我們的後面響起來,接着我聽見了男人的咳嗽聲。

    我不知不覺地回頭看,原來是一個警察走近了。

     我們拔步走了。

    我起初很慶幸自己過了這個難關,但以後又為這個依舊未解決的新問題而苦惱了。

    我再一次回頭去看那個婦人,卻找不到她的影子。

     “怎麼會有這樣多的賣春婦?難道這許多女人除了賣皮肉外就不能生活嗎?”我苦惱地問那個朋友。

     “我那個旅館的下女告訴我,半年前她和六個女伴一起到這個城市來,如今那六個女子都做了娼妓。

    隻有她一個人還在苦苦地勞動。

    她一天忙到晚,打掃那許多房間,洗地闆,用硫磺熏臭蟲,還要做别的事情,每個月隻得到那樣少的工錢。

    她來的時候還很漂亮,現在卻變醜了。

    隻有幾個月的工夫!你是見過她的。

    ” 不錯,我曾經在朋友的旅館裡見過她。

    她是一個金頭發的女子,年紀很輕,身材瘦小。

    現在的确不怎麼好看,而且那雙手粗糙得不像女人的手了。

     “我想,她有一天也許會在街頭拉男人的,”朋友繼續說。

    “這并不是奇怪的事。

    你不知道在馬賽,在巴黎和在别的大都市,連有些作工的女子也會隻為了一個過夜的地方,一個溫暖的床鋪,就去陪陌生男子睡覺嗎?我的朋友裡面好些人有過這樣的經驗。

    也有人因此得了病。

    ……那些街頭女人大部分都有病,花柳病到處蔓延!……我說,在今天的法國社會裡,除了那些貴族夫人和小姐以外,别的女子,有一天都會不得不在街頭拉人。

    ……花柳病一天一天地蔓延……這就是今天的西方文明了。

    ”最後的兩句話是用了更嚴肅的聲音說出來的。

    他的嘴又閉上了。

    我們誰都不想再說一句空話。

    我們依舊在這條清靜的街上慢慢地走着。

    一些女人的影子又在我的眼前晃,常常有幾句短短的話送進我的耳裡。

    女人們在說:“先生,到這裡來”,或者“先生,請聽我說”。

    可是方才那個使我苦惱的說“為了慈善,為了憐憫,為了救活人命”的聲音卻聽不見了。

     這是一個很好的月夜。

    馬賽的夜。

     巴金寫《家》時用的桌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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