邸呀。
在那個房間裡還住着他的妻子安娜。
他自己将近五十了,安娜卻比他年輕。
他做中尉的時候和她結了婚。
她是一個小軍官的女兒,有着普通俄國女人所有的好處。
她同他在一起将近二十年了,他們就沒有分開過。
她應當是一個很體貼的妻子。
但是為什麼一提到她,他就覺得不舒服,他就害怕呢?那原因他自己知道,但是他不願意讓别人知道。
“她真的是我的妻子嗎?”他每次走進那個弄堂,遠遠地看見自己的家,就要這樣地問他自己。
有好幾回他走到後門口卻不敢按電鈴,躊躇了半晌才伸出了手。
茶房來開了門,他就撲進裡面去,困難地爬上了樓,把鑰匙摸出來開了房門。
房間照例是空空的,隻有香粉的氣味在等候他。
“是這樣的,是這樣的,将軍夫人晚上要赴宴會呀!”他扭燃電燈,一個人走來走去,在桌上、床上到處翻了一下,就這樣自言自語。
他記得很清楚,從前在彼得堡的時候,除伯次奎将軍就常常讓他的妻子整夜同賓客們周旋,将軍自己卻忙着做别的事情。
“是的,做将軍的都是這樣,都是這樣。
”
雖然他這樣說,但是他的心并不是很甯靜的。
他自己并不相信這樣的話。
不過他的腦子卻沒有工夫思索了。
他就在床上躺下來,換句話說,他就糊裡糊塗地睡下了。
他第二天早晨醒來,還看不見安娜。
她依舊沒有回家,也沒有人招呼他,他還得照料自己。
後來安娜回來了,她料理他們的中飯,她還給他一點零錢花。
“安魯席卡,你真漂亮呀!”他看見妻子的粉臉,就這樣說。
“費佳,我不許你這樣說,你沒好心的!”她走過來含笑地讓他吻了她。
“我以後不說了,可是我看見你回來,禁不住又要說出這種話。
”他像接受恩惠一般地接受了她的吻,說話的時候還帶着抱歉的神情。
“你又喝酒了,費佳。
我知道,你這個酒鬼,總把錢送到酒上面去。
”她好心地責備他。
“不要說了,安魯席卡,在彼得堡我們整天喝香槟呢!”他哀求似的說了,這自然是誇張的話,在彼得堡他不過偶爾喝香槟,常喝的倒是伏特加。
“在彼得堡,那是從前的事。
現在我們是在中國了。
在中國什麼東西都是冷的,生活全是冷的。
”她說着,漸漸地把笑容收斂起來,一個人在那張舊沙發上坐下去,眼睛望着壁上挂的一張照片,在照片上她又看到了他們夫婦在彼得堡的生活。
他看見妻子不高興了,就過去安慰她。
他坐在沙發的靠手上,伸一隻手去挽住她的頸項,抱歉地說:“都是我不好,我使你不快活,你要寬恕我。
”
她把身子緊緊地偎着他,不答話,過了一會兒她歎息說:“那些都成了捉不回來的夢景了。
“
“安魯席卡,你又在懷念彼得堡嗎?不要老是拿懷念折磨你自己呀!”他痛惜地說,他究竟熱愛着他的妻子,跟從前沒有兩樣。
“我再不能夠忍耐下去了。
我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
你全不關心我,你隻知道喝酒。
你隻知道向我要錢!”她半氣憤地半帶哭聲地對他說。
她的肩頭不停地起伏着。
這是他聽慣了的話。
他知道妻子的脾氣。
她前一晚上在别人那裡受了氣,她回家就把氣發洩在他的身上,但是這所謂發脾氣也不過說幾句責備他的話,或者嚷着要回到自己的家鄉去,這也是很容易對付的。
但是次數愈多,他自己也就漸漸地受不住了。
那羞愧,那痛苦,在他的心上愈積愈多起來。
“安魯席卡,你再等等吧。
為了我的緣故請你再忍耐一下吧。
我們以後就會有辦法的。
我們的生活會漸漸地變好的。
”他起初拿這樣的話勸她。
但是後來他自己的心也在反抗了。
他自己也知道這些全是空話。
“變好起來,恐怕永遠是一場夢!在這裡再住下去,就隻有苦死我!我真不敢往下想。
我不知道今天以後還有多少日子?……”她開始抽泣起來。
但是她還在掙紮,極力不要哭出聲。
他的心更軟了,一切驕傲的思想都飛走了。
隻剩下一個痛苦的念頭。
他就問:“昨晚上那個人待你好嗎?”他問這句話就像把刀往自己的心裡刺,那痛苦使他把牙齒咬緊了。
“好?我就沒遇見過一個好人!那個畜生喝飽了酒,那樣粗暴,就給他蹂躏了一晚上,我的膀子也給他咬傷了。
”她一面說,一面揉她的左膀。
她把衣服解開給他看,肩頭以下不遠處,有接連幾排紫色的牙齒印,在白色的膀子上很清楚地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