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生看見過不少的傷痕,甚至有許多是緻命的。
但是這一點輕微的傷痕卻像一股強烈的火焰燒得他不敢睜大眼睛。
在他的耳邊響着女人的求救般的聲音:“你給我想個辦法吧,這種生活我實在受不下去了。
”他極力忍住眼淚,然而眼淚終于打敗了他,從眼眶裡狂流出來。
他不由自主地把臉壓在她的膀子上哭了。
這樣一來妻子就不再說氣話了。
她慢慢地止了眼淚,輕輕撫着他的頭發,溫和地說:“不要像小孩那樣地哭。
你看你會把我的衣服弄髒的。
……我相信你的話,我們的生活會漸漸地變好的。
”起初是妻子責備丈夫,現在卻輪到妻子來安慰丈夫了。
這一哭就結束了兩個人中間的争吵。
接着丈夫就說:“我以後決不再喝酒了。
”兩個人又和好起來,講些親愛的話,做些事,或者夫婦一塊兒出去在一個飯店裡吃了飯,自然不會到他晚上常去喝酒的那個小咖啡店去;或者就在家裡吃飯,由妻子講些美國水兵的笑話,丈夫也真的帶了笑容聽着。
他們知道消磨時間的方法。
輪到晚上妻子要出去的時候,丈夫得了零錢,又聽到囑咐:“不要又去喝酒呀!就好好地在家裡玩吧!”她永遠說這樣的話,就像母親在吩咐孩子。
但是她也知道她出去不到半點鐘他又會到咖啡店去。
他起初是不打算再去咖啡店的,他對自己說:“這一次我應該聽從她的話了。
”他就在家裡規規矩矩地坐下來,拿出那本破舊的《聖經》攤開來讀,他想從《聖經》裡面得到一點安慰。
這許多年來跟着他漂流了許多地方的,除了妻子以外,就隻有這本書。
他是相信上帝的,他也知道他在生活裡失掉忍耐力的時候,他可以求上帝救他。
于是他讀了:“人子将要被交給祭司長和文士:他們要定他死罪;交給外邦人:他們要戲弄他,吐唾沫在他臉上,鞭打他,殺害他。
過了三天,他要複活。
”見《新約全書》:《馬可福音》第10章第33—34節。
又是這樣的話!他不能讀下去了。
他想:“老是讀這個有什麼用呢?人子都會受這些苦,但是他要複活。
我們人是不能夠複活的。
他們戲弄我,吐唾沫在我的臉上,鞭打我,虐待我一直到死,我死了卻不能夠複活,我相信上帝有什麼好處?”這時候妻的帶着受苦表情的粉臉便在書上現出來了。
他翻過一頁,卻看不清楚字迹,依舊隻看見她的臉。
他實在不能忍受下去,就阖了書,把大衣一披,帽子一戴,往咖啡店去了。
他走進咖啡店,那個和氣的中國茶房就跟往常一樣地過來招呼他,稱他做“将軍”,給他拿酒。
他把一杯酒喝進肚裡,就開始跟那個中國人閑談。
漸漸地他的勇氣和驕傲就來了。
他仿佛真正做了将軍一樣。
“在我們那裡一切都是好的,你完全不懂。
在彼得堡,将軍的府邸裡……”他得意地說了。
但這府邸并不是他的,是除伯次奎親王的,他那時是個中尉。
他記得很清楚,仿佛還在眼前,那個晚上的跳舞會,他和安娜發生戀愛的那個晚上。
廳堂裡燈火燃得很明亮,就像在白晝,将軍穿着堂皇的制服,佩着寶劍,圓圓臉,嘴上垂着兩撇胡須。
将軍的相貌不是跟他現在的樣子相像嗎?那麼多的客人,大半是他的長官和同事,還有許多太太和小姐,穿得那麼漂亮。
樂隊在奏樂了。
許多對伴侶開始跳舞。
他摟着安娜小姐的腰。
她年輕、美麗,她對他笑得那麼可愛。
同事們都在羨慕他的幸福。
看,那邊不是波利士嗎?他在向他眨眼睛。
波利士,來,喝一杯酒呀!尼古拉端着酒杯對他做手勢,好像在祝賀他。
他笑了,他醉了。
“将軍,再來一瓶酒吧。
”中國茶房的粗魯的聲音把那些人都趕走了。
他睜大了眼睛看,白色牆壁上挂了一幅彼得堡的喀桑聖母大教堂的圖畫,别的什麼也沒有。
他歎了一口氣說:“好,來罷,反正我醉了。
”
他閉上眼沉默了片刻,再把眼睛睜開,望着中國人給他斟滿了酒杯,他望着酒,眼睛花了,杯裡現出了一張少女的臉,這張臉漸漸地大起來。
他仿佛又回到跳舞會裡去了。
他把安娜小姐拉到花園裡陽台上去,時候是秋天,正逢着月夜,在陽台上可以望見躺在下面的涅瓦河的清波,月光靜靜地在水上流動。
從廳堂裡送出來醉人的音樂。
就在這個時候他把他全量的愛都吐露給她。
那個美麗的姑娘在他的懷裡戰抖得像一片白楊樹葉,她第一次接受了他的愛和他的接吻。
初戀是多麼美麗啊,他覺得那個時候就是他征服世界的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