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抗惡。
”
這是他常常用來勸我的話。
他自然有名有姓,而且提起他的姓名許多人都知道。
不過我以為隻寫一個“他”字也就夠了。
我并不崇拜名流,為什麼一定要人知道他的大名嗎?
“你一個人不承認又有什麼用?要來的事情終歸要來的。
來了的事情你更沒有辦法叫它不來。
日本把東北拿走也是如此。
我們還是好好地利用時間來做點自己的事情吧。
”
他常常坐在沙發上,安閑地撫弄他的小胡子,慢吞吞地這樣勸我。
他說的“自己的事情”究竟是什麼,他卻從不曾對我說明。
我問他,他也隻是支吾地回答。
不過有一次他曾表示他現在所做的就是“自己的事情”,就隻有這一次。
我是一個愚蠢的青年。
即使我自己不承認,至少他已經有了這種看法。
因為他有兩三次惋惜地對我說過,他有一個很得意的姓顔的弟子,比得上孔子的顔回,可惜很年輕就死去了。
此後再沒有一個能夠完全承受他的學問的人。
還有一個方雲先,正準備去應庚款留英考試,但是究竟差了一點兒。
至于我呢,我當然差得太遠。
話雖是這麼說,然而他對我還不錯,他依舊時常用種種的大道理來勸我,對我談許多話,告訴我許多事情。
他的朋友不算少,但是很少有人到他家去。
我大概是去得最勤的一個了。
也常有一些青年到他家去領教,不過去了一次以後就不見再去。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緣故。
我也曾想過幾次,我自己也是青年,為什麼我卻常常去他家呢?其實這裡面一定有原因,也許因為他對我好,也許因為我太好奇。
他有一位漂亮的太太,比他年輕。
這是第二個了。
而且這也是不足為奇的。
許多有地位的學者教授都有年輕的太太。
他的情形同他們的一樣,他和太太間的感情不算好,也不算壞。
我不曾看見他們吵過架,但是我總覺得他們夫婦間缺乏一種真摯的熱情,彼此很客氣,但是也很冷淡。
雖然他當初追求他這位女學生的時候也曾激動過好一陣子,但是現在一切都平靜了。
他做了她的丈夫。
法律上的手續一點也沒有欠缺。
他依舊是一位很有地位的學者和教授。
太太喜歡跳舞,他有一個時候也喜歡跳舞,但是現在他不常去那些高等華人的跳舞廳了。
太太依舊常到那個地方去。
他不和她同去的時候有一位朋友陪伴她,那是有名的曆史教授,官費留美生,說起來也還是他的學生,曾經聽過他的課。
“勿抗惡,一切存在的東西都有它存在的理由。
‘滿洲國’也是這樣。
所謂惡有時也是不可避免的,過了那個時候它就會自己消滅了。
你要抗惡,隻是浪費你的時間。
你應該做點實在的事情,老是空口嚷着反抗,全沒有用,而且這不是你的本分。
你們年輕人太輕浮了。
真是沒有辦法。
”
我雖然比較能夠忍耐,但是也禁不住要生氣了;我就不客氣地反問他:“先生,你又幹了什麼實在的事情呢?你就不算浪費時間!”
他倒一點不生氣,半得意半嘲笑地回答道:“我?我做的事情多着呢!我在讀書。
我整天整夜地讀書,思索!比你們都用功!”
我相信他的話。
他有着這所王府一般的住宅,而且有一間極華麗、極舒适的書齋,當然可以整天關在那裡面。
他的藏書的确不少,一個玻璃櫥一個玻璃櫥地裝着,陳列在寬大的客廳和寬大的書齋裡。
而且每一本書的裝幀都是很考究的。
裡面英文、日文的書不少,中文書也很多。
“我勸你還是多多讀書吧。
這是很要緊的。
一個人少讀書是不行的。
中國現在需要的就是埋頭讀書的人,它用不着那般空喊着打倒這打倒那的青年。
我讀了這麼多的書,還覺得不夠。
你們年輕人不讀書怎麼行!要收複東北,也得靠讀書。
”他帶了點驕傲地對我這樣說教。
說到讀書上來,我隻好閉口了。
他讀過那麼多的書,而我所讀過的連他的藏書的十分之一也不到,其實恐怕還隻有百分之一!聽了他的這番讀書救國的大道理,我不覺帶了欽佩的眼光看他,我很奇怪他這個瘦小的身體怎麼裝得下那麼多的書。
“要寬容,要尊重别人。
沒有絕對的惡。
在我們中國,各種人都該尊重,他們的努力都是有用的。
每個人都該守本分地埋頭做自己的事情。
所以你應該好好地用功讀書,不要管别的事情。
你準備畢業後去應庚款考試留學英美吧?”
我聽了他的教誨,告别回來。
走進公寓裡,剛剛打開自己的房門,看見那個窄小低濕的房間,我忽然想起了BoxerIndemn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