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今天居然跟他談了這樣的一番話。
以後的好幾天裡面我差不多完全忘記了他。
但是報紙上刊出了他和他的太太的名字。
他在一個大學裡面演講莎士比亞的悲劇。
過了兩天他又在另一個大學裡演講公安、竟陵派小品文的價值。
關于他的太太的消息更多。
譬如她在一個慈善的遊藝會裡演奏鋼琴,或者某要人在什麼花園大宴外賓請她擔任招待,或者外國某著名文學家來遊覽,她陪他參觀了什麼古迹。
從這些消息我便想起這一對夫婦的生活來。
這不能不說是很有趣味的事。
但是我又想:他不是說過一切存在的東西都有它存在的理由麼!我何必去管他們的閑事。
我依舊把他的勸告抛在廁所裡。
我整天整夜地浪費時間,不守本分地去做那些非“自己的事情”。
一天上午我在英文報上讀到BoxerIndemnityScholarshipStudent放洋的消息。
晚上我走過一家戲園,無意間遇見了他和他的太太。
他們正從汽車裡出來。
戲園門口挂着大塊的戲牌,上面寫着李香勻的《得意緣》,我知道他又在陪他的太太聽戲了。
他先喚我的名字。
我隻得站住了,跟他打招呼。
“你知道雲先今天放洋麼?雲先平日很用功,所以有這個報酬。
你将來也可以去試試看,”他溫和地對我說,很高興,因為方雲先是他的一個得意學生,畢業以後還常同他來往。
我在他那裡見過方雲先,是一個和他同一種類型的人。
我看見他溫和地對我說話,好像完全忘記了那一天的事情,我也打算客氣地同他敷衍一下。
我招呼了他的太太。
恰好這時候曆史教授來了,把她擁進了戲園。
他卻站在門口等我的答話。
“你這幾天讀了些什麼書?還是像從前那樣地浪費時間嗎?”他依舊溫和地問我。
我剛要開口,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把我抓住了,我分辨不出是憐憫還是憎厭。
我完全失掉了控制自己的力量。
我粗魯地回答道:“你知道中國人民還要擔負庚子賠款多少年?我這幾天正在研究這個問題。
”
他的臉色馬上變了,他略一遲疑就轉身往裡面走了。
這句話大概很重地傷害了他。
事後我也不去找他。
過了幾個月,有一天他寄來了一封信,這封短短的信跟他從前的信不同,裡面似乎有他自己的感情,而且帶了點憂郁、傷感的調子。
他希望我有時候去看看他,不要跟他疏遠。
一個多星期以後我走過他的住宅門前,便進去了。
這天他沒有課。
他穿了件晨衣躺在書齋裡小沙發上,手中拿了一本英文小書,無精打采地讀着。
“你來了,很好。
”他的嘴唇上露出了疲倦的微笑,把書翻過來放在沙發靠手上。
我一眼就看見那是英譯本的《契诃夫短篇集》。
他看見我的眼光落在書上,便解釋道:“這幾天我專門在讀契诃夫的小說。
覺得很有意思。
這的确是有價值的作品,你也可以找來讀讀。
”
我坐下來,正要開口,一種莫名的憎恨突然把我抓住了。
我帶了點惡意地向他挑戰說:“你喜歡契诃夫,你知道契诃夫小說裡的人物很像你吧。
”
他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但是他又猛省地搖着頭說:“不,不!”他用了驚疑的眼光看我,好像我揭發了他的什麼不愉快的秘密。
“那麼連你也不願意做契诃夫小說裡的人物嗎?”我這樣追逼地問道。
“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他反問道。
“整天躲在房間裡,談着幾百年前的事情怎樣怎樣,相信着一切存在的東西,願意聽憑命運擺布,不肯去改變生活……這不是契诃夫小說裡的人物嗎?”
他沒有話回答了。
他的臉上現出了痛苦的表情。
他把眼光埋下去,好像故意在躲避我的注意。
過了半晌他才擡起頭,用一種無力的絕望的眼光看我,口裡呻吟般地說:“你也許有理。
我是完結了。
我們這種人是完結了。
”
撇開了宋瓷花瓶,撇開了袁什麼的日記,撇開了公安、竟陵派的小品文,撇開了明朝文人的生活态度,撇開了他念念不忘的“庚子賠款”,他這一次終于說了真話,他自己承認他是完結了。
一種嚴肅而帶悲痛的感覺抓住我。
我仿佛就站在一副剛閉殓的棺材前面。
“我看不見,看不見,在這個書齋裡我什麼都看不見。
啊……”他誠懇地小聲說,他說話很費力,好像在跟什麼東西掙紮。
他無力地舉起右手指着那些精美的書櫥說:“都是它們!我隻看見這些!我隻知道……我隻看見過去,我的周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