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來一次就不再來的原因了。
“先生,你要知道我今年才二十三歲!”我忍不住這樣叫了。
“二十三歲正是用功的時候。
青年時代的光陰是很可寶貴的。
”他依舊諄諄地勸導我,他完全不了解我的心理。
“那麼我還用得着管明朝人寫了什麼書,宋朝瓷器有什麼價值?那隻是你們這種人幹的事情!”這一次我很不恭敬地說了。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的臉色立刻變了,紅一塊白一塊;寬邊眼鏡下面的眼睛惡狠狠地望着我;他微微喘着氣,嘴一下張開,一下又閉着,好像有話要沖出口,但是又沒有能沖出來。
看見一個寬容論者生了氣,我倒暗暗地笑了。
我起初打算就在這個時候走開,然而現在我倒想留在這裡欣賞他的怒容。
我知道一個勸人忍耐的人的怒容和明版書一樣,人很難有機會見到。
“你去吧。
”他掙紮了一會兒,終于歎了一口氣,對我揮手道。
我就坐在他的對面,并不移動身子。
我甚至更冷靜地細看他的面容。
他的眼光漸漸地變溫和了。
臉上的表情也由憤怒變到了懊惱。
“寬容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吧。
”我諷刺地自語道。
我的眼睛仍然不放松他。
“不用再說了。
你将來總會有懊悔的日子,你會明白我的話不錯。
”
我哪裡有耐心去聽他的話,我完全在想别的事情。
我對他的尊敬這一次就完全消失了。
“你記住我的這些話,你将來會明白,我年輕時候也是你這個樣子,我現在才知道當初的錯。
你将來也會後悔。
你辜負了我的一番好意。
”像在作最後的掙紮似的他還努力來開導我。
我記起來了。
别人告訴過我他從前的确寫過文章,勸人不要相信存在的東西,勸人在惡的面前不要沉默,勸人把線裝書抛到廁所裡去。
……還有許許多多激烈的主張,而且那個時候他完全用另一種文體寫文章。
别人的确對我說過些事情。
但是我不能夠相信,我也不把它們放在心上,因為這跟他現在的一切差得太遠,太遠了。
固然時間會使人改變,但是我不相信在十幾年裡面一個人會變成另一個跟自己完全反對的人。
然而這一切如今都被他自己的話證實了。
這一下巨步究竟是怎樣跨過去的!這簡直是一個令人不能相信的奇迹!
我好像在猜謎般地望着他的臉。
我想從它上面找出一點年輕時代的他的痕迹。
一個圓圓的光頭,一副寬邊的大眼鏡,一嘴的小胡子,除了得意和滿足外就沒有表情的鴨蛋形的臉。
這些隻告訴我一件事情:一切存在的東西都有它存在的理由。
這一次我覺得自己的身子突然伸長起來,比他高了許多。
我從上面射下眼光去看他。
我想,你自己也已經沒有存在的理由了。
“你為什麼要這樣看我?你是在分析我?”他忽然注意到了我的眼光,從這眼光他知道了我的心理。
他漸漸地現出了不安的樣子。
我點了點頭。
“你真奇怪。
我從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的年輕人。
”他說。
“你沒有尊敬!你沒有信仰!”他加重語氣地繼續說。
“你什麼都看不起!什麼都不承認!”
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我已經看出來我的态度引起了他的煩惱,而且使他發現一些從未到過他的腦子裡的事情了。
“你完全不像中國人,完全不像!”他略略搖着頭煩躁地說。
我看見他的得意與滿足給我趕走了,我看見他帶着從來不曾有過的煩惱的表情說話,我感到很大的興趣。
“你完全不知道中國的曆史,你完全不知道我們祖宗留給我們的寶貝。
你的思想很奇怪,很奇怪。
你不是同我們一樣的人。
”他吃力地說着,一對眼睛在寬邊眼鏡下面痛苦地轉動,臉色由于興奮變紅了。
他比平日有了更多的活氣。
但是我卻注意到一個陰影慢慢地走上了他的眉尖,那本袁什麼的書無力地落在地上,離痰盂很近,他卻不曾注意到。
“那麼你願意知道我現在的思想麼?”我挑戰般的問他道。
我相信他要是知道我這時的思想,他的驚奇和痛苦還會比現在的更大。
“不,不!”他猛省地對我揮手說,他甚至帶了哀求的眼光看我。
他絕望地躺在沙發上面,顯得十分瘦小無力。
“這個人究竟還有點心肝。
”我這樣想着,就站起來,不再麻煩他了。
我走到門口正遇見他的太太挽着曆史教授的膀子有說有笑地走出去,門前停着一輛汽車,兩個人進了裡面就讓汽車開走了。
我站在門前,不覺又想到書齋裡面的他,我自己也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