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他的生活就漸漸地有一點改變了。
清瘦的面孔上多了一層夢幻的色彩。
在教室裡也不常做出從前的那種癡樣子,卻時常無緣無故地微笑着。
但這情形除了我以外恐怕就沒有人注意到,理由也很簡單,我在班上是最不用功的學生。
我起初為他的這種改變感到驚奇,後來也就完全明白了。
某一個星期日我在上野公園遇見他。
我隔着池子喚他,他沒有聽見,卻隻顧往前面走了。
他平時幾乎不到公園來,這次還帶了一個穿和服的年輕女子。
她的相貌我不曾看清楚,從側面看去似乎很苗條,而且是剪了發的。
第二天在課堂裡遇見他,就對他說:“我昨天在上野遇見你了。
”
他不說話,吃驚地紅了臉,微微點一下頭。
下課後和他一道走出學校來,終于忍不住問他:“那女子是什麼人?”
我看出他的受窘的樣子。
但他并不避開我,卻誠實地回答道:“我的一個遠親的姑娘,也是從新睸縣出來的。
”
他看見我現出不滿足的神情,便加了一句:“橫山滿子君是個很可愛的姑娘。
”
“啊,原來如此……”
這一天關于橫山滿子君的話到這裡就完了。
過了幾天見着他時我又問:“喂,滿子君怎樣了?”
他用了責備的眼光看我,略略紅了臉,卻誠實地答道:“昨晚去看過她。
”
以後的話他再也不肯說了。
我對橫山滿子君的事情雖不知道,卻很高興堀口君有了一個這樣的朋友,因為至少她使他不再像從前那樣愚蠢地用功了。
我是一匹不受羁絆的野馬,所以不高興看見别人在陳腐的書本裡消磨日子。
那時我住在馬場下一家樂器店的樓上,是個吵鬧的地方。
在一個星期六的傍晚,紅燈籠一般的月亮從這都市的平房頂上升了起來,深秋的天氣清朗得連人的内髒也揩幹淨了似的,晚風微微吹拂着道旁的玩具似的木屋,連日被資本主義和什麼什麼立國論弄昏了腦子的我,看見自己房裡到處堆着的破書就煩厭起來,隻想出街走走。
走到街上又想到公園去玩,于是順便去拜訪堀口君,打算邀他同到上野去。
堀口君的房東太太同我很熟。
她對我溫和而奇怪地笑了笑,低聲說:“上面還有客人呢!”于是高聲招呼了堀口君,一面讓我走上樓去。
我一面嚷着,一面大步走上去,還不曾走到最上的一級,堀口君就趕到樓梯口來迎接我了。
臉上帶了點慌張的表情,好像我的來訪頗使他受窘似的。
“怎麼樣?到上野去玩,好嗎?”我見着堀口君,不管有客沒有客,就大聲叫起來。
“滿子君在這裡。
”他嚴肅地小聲對我說,頭向着房間那邊一動。
“唔。
”我含糊地應了一聲,覺得有些好笑,也就糊裡糊塗地跟着堀口君進了房間。
那個跪在坐蒲團上面的女子看見我走進就磕頭行起禮來。
我隻得還了禮,一面口裡也含糊地說了兩三句客氣話,每句話都隻說了一半,連自己也不大明白。
我素來就是這樣。
其實心裡很讨厭這種麻煩的禮節,但又不好意思坦然受人家的禮。
這樣一來連堀口君的介紹的話也沒有聽清楚,也許是他故意說得那樣含糊。
行過禮以後大家都坐定了。
他們兩個恭恭敬敬地跪在那裡,不知禮節的我卻盤腿坐着。
覺得無話可說,就拿起在旁邊碟子裡盛着的煎餅果子之類來吃,一面暗暗仔細地打量跪在我斜對面的橫山滿子姑娘。
梳着西式頭,濃密的短鬈發垂在頸際,襯出來一張相當豐滿的白面龐,面貌是小心修飾過的,并不十分美麗,但一對清澄的眼睛使這張臉顯得有了光彩。
據說日本女人很會表情,也許是不錯的。
滿子姑娘的表情的确很漂亮,給她添了不少的愛嬌。
她說話時比她沉靜時好看。
但她不常說話,似乎沉靜了一點,也許是因為有這個陌生的我插在中間的緣故,我想他們兩個人在一起時決不會是這樣沉靜的罷。
我們談了一些平常的話。
我知道她同父母住在一起,父親在陸軍省裡做小職員,哥哥到大連去了;母親是第二個,還有一個剛進中學的弟弟。
這些在堀口君看來也許是了不得的重要,但跟我有什麼關系呢?我隻要看出來這位姑娘在性格、思想方面和堀口君像不像就夠了。
反正坐在這三鋪席的房間裡很拘束,要是把他們兩個都拉到上野去,于他們也不見得方便。
結果還是我一個人走罷。
正在這樣打算的時候,忽然聽見了滿子姑娘的問話。
“張君,方才堀口君說起您在歐洲住過,真是羨慕得很。
那些地方一定很好罷?”
自己跟着父親在法國住過幾年,還在法國的小學畢業,這是好些年前的事了,曾向堀口君說起過,所以他把這也當作介紹詞似的對滿子姑娘說了。
“那是做孩子時候的事情,現在也記不清楚了。
我總覺得各地方的情形都差不多。
也沒有特别好的地方。
”
“法國一定是個自由的地方吧?我想那裡的女人一定很幸福。
我讀過幾本法國的小說,真是羨慕極了,連做夢也會夢到那樣的地方呢,”她憧憬似的說,那一對水汪汪的眼睛追求什麼似的望着我,仿佛要從我的臉上看出法國青年男女的面目,甚至于法國社會的全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