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讀過一本法國小說,而且隻在法國小學裡嘗過那種專制的滋味的我拿什麼話來回答她呢?我被這問話窘住了。
在她呢,她被熱情燃燒着,先前那種少女的羞怯的表情完全消失了。
那件紫地紅白色花朵的綢制的“羽織”羽織:日本式的上衣。
陪襯着她的濃施脂粉的臉龐,在電燈光下面光輝地閃耀起來,吸引了堀口君的全部注意力。
在旁觀者的我看來,這兩個年輕人都為愛情所陶醉了。
不同的是:男的醉在目前的景象裡,而女的卻放縱地夢想着将來的幸福。
隻有我這時卻仿佛看見了另外的一個景象。
滿子姑娘跪着的姿勢在堀口君的眼睛裡是極其平常的罷,但我卻看出來一代的日本女子跪着在向天呼籲了。
“也許是的。
我卻一點也不覺得,小說之類的東西我一頁也沒有翻過。
”我直率地回答道,知道也許會被他們嘲笑。
果然滿子姑娘低下頭笑了,接着自語似的說一句:“許是張君客氣吧。
”便掉過頭去,富于表情地看了堀口君一眼。
“張君,你不知道,滿子君讀法國愛情小說差不多入了迷,她讀法國小說才高興。
她讀近松秋江一類的小說都要流淚的。
”堀口君帶笑地給我解釋,而滿子姑娘卻有點不好意思,微微紅了臉。
其實連近松秋江是個什麼寶貝,我都不知道。
滿子姑娘和堀口君低聲說了幾句話,我沒有聽清楚,仿佛她要他向我問什麼話,他說不必問的樣子。
我也不去管這個,卻準備着告辭的步驟。
忽然滿子姑娘又向我發問了:“張君,法國女人和日本女人哪方面好,您可以講講嗎?您喜歡法國女人,還是日本女人?”她急切地等着我的回答,我是知道的。
但我卻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她才好。
若說兩方面都不喜歡,那倒合我自己的意思,但是又對不住堀口君了。
似乎是應該說喜歡日本女人的,而我卻老實不客氣地回答:“我完全沒有注意過。
”
我自己也看得出來滿子姑娘被我這回答窘住了,但我也找不到話來安慰她。
倒是堀口君聰明,他開玩笑地插嘴說:“你别問他這些事,學經濟的人都是沒有情感的,腦子裡隻有那些長得沒有辦法的數目字。
“
從堀口君本人笑起,三個人全笑了。
這算是解了圍。
我看見滿子姑娘同我漸漸地熟悉起來,害怕她還要用法國的什麼和日本的什麼向我作第二次的進攻,連忙站起來,并不管失禮不失禮,什麼客套話也不說,就借故慌忙地逃走了。
以後,我就再沒有和滿子姑娘對面談過話,在公園遇見她和堀口君在一起的事,也有過兩三回,但都隻是遠遠地看見她的背影或者側面。
我因為怕她再用什麼來進攻,所以連堀口君的住處也索性不去,偶爾去時,也是先斷定了在那個時候不會遇見她才去的。
堀口君好像不知道這個,他還“滿子君問你好”,“滿子君又問起你呢”地屢次對我說,使我很難回答他。
有一次他說約了滿子君去什麼地方,要我同去。
雖然我不想謝絕他的好意,但也終于借故謝絕了。
我雖沒有和滿子姑娘再見面,但我可以從堀口君的臉上知道她的消息。
的确那張清癯的臉把他們兩人的種種事情毫不隐瞞地報告出來了。
我清清楚楚地看見陰影走上了他的臉。
他的父親從新睸縣寫了很長的信來,否認他同滿子姑娘訂約束的事,并且将他痛斥了一番,——即使他不告訴我這些話,我也可以從他的面孔上看出來。
後來他又告訴我:滿子姑娘的父親采納了在大連的哥哥的意見,對他們的約束也突然反對起來。
二月初某星期日的上午,我去找堀口君,打算把他的課堂筆記借來翻看一下。
畢業期近了,大家都忙着預備考試,連平日不注意聽講的我也着急起來,因此我想堀口君一定在家裡用功。
但我走進他的房間,卻看見他和滿子姑娘跪在坐蒲團上對哭。
看見平日非常用功的學生到了這個地步,也有點可憐他。
自己每天在報紙上看見什麼“心中”心中:“殉情”的意思。
在日本一對情人一塊兒自殺叫做“心中”。
,什麼“心中”,心裡擔心着不要他們兩個也來一下情死,怎麼辦?想勸他們,又找不出話來說。
自己的口才拙,是不必諱言的。
同時又想到這邊報紙上近來正罵着女人隻顧愛情不知國家,似乎朝野異口同聲地要女人同國家結婚養小孩。
所以我也隻得閉口了。
堀口君倒拭着眼淚來和我應酬,我反而現出狼狽的樣子。
滿子姑娘隻顧俯着頭哭,我也沒有理她。
從堀口君手裡接過筆記簿,就匆忙地告辭走了。
堀口君把筆記簿遞給我時,曾絕望地對我表示就是不畢業也不要緊。
我知道這不過是一時的悲憤語。
三月裡我和堀口君都畢了業。
成績不好,這是小事。
重要的是畢業把我們兩個人分開了。
我老早就擔心着他會同滿子姑娘來一下“心中”,看見他的臉色一天天愈加難看起來,更不得不為他的事情發愁。
但是我們畢業後我在日本各地遊曆時期中,報紙上并不曾刊出堀口和橫山兩人的情死的消息。
在神戶上船回國以前我還照着他寫給我的地址寄了一封信去。
在中國雖然處着種種艱難的逆境,我也是坦然下着腳步。
我被一個大學聘了去教書,但在紳士們中間周旋不到兩年以後,覺得還是做挑糞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