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淨一點,就這樣被人排擠出了學校。
一個筋鬥從講壇翻到社會裡,又混了幾年。
做教授的時候倒常常想起堀口君,心裡想:像我這樣的蠢材,也穿起了紳士衣服在大學裡混起來,不知道堀口君會有什麼樣的感想。
他大概不會有什麼好的職務吧。
于是在看厭了紳士們的把戲以後覺得寂寞時,就給堀口君寫了一封一封的信去。
他也把一封一封的回信寄來,從沒有失過一次約。
信裡的句子是我意想不到地親切和真摯。
他做了一個商業學校的教員,和一個姓“我妻”的女人結了婚,生了小孩。
生活并不如意,但也沒有什麼額外要求地過着日子。
他的信和他的人完全一樣,不僅他的安分守己的态度沒有改變,他在思想上更衰老得把家傳的宗教當作至高無上的安慰了。
他有一次甚至明白地表示“活着隻是為了活着的緣故”,而且“隻求無病無災地把小孩養大就好”。
我在中國社會裡翻了幾年的筋鬥以後,終于被放逐似的跑到堀口君的地方來。
先前接過他的一封信,寫着:“……既然你沒有法子應付你們那裡的社會,天天為着種種事情生氣,倒不如到我這裡來住住也好。
我這裡雖沒有好的東西款待你,但至少我是把你當作弟兄一般看待的,不會使你有什麼翻筋鬥的麻煩。
而且這裡的纖細的自然正歡迎着在你們的大自然中厭倦了的你呢!”
我本來沒有從中國社會退卻的意思,然而讀了堀口君的來信,就覺得還是到外面去玩玩好,就這樣敏捷地離開了中國。
堀口君的小家庭是在海邊的一個安靜的小城市裡。
一切景物正如堀口君的信上所說,都是纖細的。
房屋是可移動的小建築物。
山沒有山的形狀,樹木也隻有細小的枝條。
連海也恬靜得起不了波濤。
堀口君依舊保持着他那清癯的面貌和他那平和的态度。
妻子是一個能操作的溫順的圓臉女人,很能合他的“把小孩養大就好”的條件。
兒子是活潑的四歲的小孩,有着比母親更圓的臉。
我住在這麼簡單的家庭裡,整天看着這麼簡單的面孔,像讀書似的把這些完全背熟了。
我就這樣安靜地住了下來,比住在自己家裡還放心。
其實我本來就何嘗有過家呢。
堀口君現在是一個虔誠的宗教信仰者。
他因為父親信奉日蓮上人一派的佛教,自己也就承繼似的信仰起來,雖然遺産是完全歸那個做長子的哥哥承受去了。
他的夫人因為丈夫信仰這宗教,也就糊裡糊塗地跟着信奉。
他的孩子雖然連話都說不清楚,也常常跟着父母念起經偈之類來。
對于這個我完全不懂。
我連日蓮上人的法華宗和親鸾上人一派的禅宗有什麼分别也不知道,更不能夠判斷“南無妙法蓮華經”和“南無阿彌陀佛”的高下了。
“床間”上放着神櫥,裡面供着什麼東西,我不知道,仿佛有許多紙條似的。
此外“床間”的壁上還貼着許多紙條,全寫着死人的名字,從堀口家的先祖之靈一直到親戚家的小女孩子之靈。
早晨我還睡在樓上的被窩裡就聽見他們夫婦在客廳裡念經,我用模糊的睡眼看窗戶那面,似乎天還不曾大亮。
晚上我睡醒了一覺,在被窩裡依舊聽見這夫婦的虔誠地念經的聲音。
世間再沒有比這夫婦更安分守己的人罷,我這樣想。
堀口君在學校裡的鐘點并不多,再加上預備功課的時間,也費不了多大的工夫。
我初到的時候,正是秋季開學後不多久,他還有許多時間陪我出去玩,看那恬靜的海,或者登那沒有山形的山。
我們也常常談話。
我對他談起我這幾年翻筋鬥的經過,他隻是搖頭歎息;而他向我叙述他的一些生活故事時,我卻帶了憐憫的微笑聽着。
“滿子君怎樣了?”他從沒有向我提起滿子姑娘的事情,甚至連那姓名也仿佛被他忘記了似的。
但我有一次同他在海濱散步歸來的途中,卻無意間這樣發問了。
他吃驚地看我,似乎驚奇:怎麼你還能夠記起她來?接着他把嘴唇略略一動,清癯的臉顯得更清癯了。
于是他把眼睛掉去看那邊天和山連接處挂的一片紅豔的霞光,用了似乎不關心的輕微的聲音慢慢地說:“她嫁了一個商人,聽說近來患着厲害的肺病呢!”
他似乎想把話猝然收住,但那尾聲卻不顧他的努力,戰抖地在後面長長地拖着。
我知道他這時的心情,也就不再開口了。
回到家,雖然時候還早,他卻虔誠地跪在神櫥前面念起經來,大概一口氣念了兩個鐘頭的光景。
第二天早晨他沒有課,就上樓到我的房間裡來,第一句話是:“昨夜和滿子君談過話了。
”
這句話使我發呆了。
他昨晚明明在家裡念經,并沒有出外去,家裡也沒有客人來,怎麼會和滿子姑娘談話呢?若說他跟我開玩笑,但他的臉色很莊重,而且略帶了一點喜色。
我驚疑地望着他,不知道怎樣問他才好。
“這是宗教的力量呢!”他帶着确信地對我說。
“我昨晚念經的時候,她在‘床間’上出現了。
她說她還記着我。
她說她的身體還好。
她說我們還有機會見面。
她說以後還有幸福在等着我。
所以我今天很高興。
”
我沉吟地微微搖頭,不答話。
他知道我不相信,便又加重語氣地解釋道:“這是很靈驗的呢!我有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