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看見他提了一包供物站在玄關口。
“昨晚又有誰的靈魂來過了嗎?”我一面穿木屐,一面問道。
“就是橫山滿子君。
我回頭再詳細告訴你。
”他嚴肅地小聲說。
我們默默地走了出去。
從海邊歸來的途中……
我們依舊在那些窄巷裡繞圈了。
堀口君說過了那簡單的回答後,就不再作聲。
兩人的木屐在土地上沉着地發響。
我被沉默窒息着,不能忍耐下去,便說:“那恐怕是夢罷。
你看見她是個什麼樣子?”
“夢不就是可信賴的嗎?我屢次做夢都有應驗。
”他停了腳步,說着話望了我幾眼。
前面幾步遠近,豎着那“馬頭觀音”的石碑。
他走上去,合掌行了一個禮。
他走過這個地方總要這樣地行禮,我看見過好幾次了。
“她的樣子很憔悴,眼含着淚,要我救助她。
所以我想她做鬼也不幸福,今天給她念經超度過了。
以後還要給她念經呢!”他繼續說,聲音有點改變,我明白是一陣悲痛的感情侵襲來了。
但我好像不知道憐憫似的不去安慰他,卻說了類似反駁的話:“她不是順從着命運活過了嗎?那麼她應該有好結果呢!你給她的信上不是這樣說過的嗎?……”
“但是……但是——”他仿佛遇到了伏兵,突然忙亂地招架起來,說了兩個“但是”,便再也接不下去。
“但是一切都錯在命運上面。
這命運也隻有你一個人才知道!我不相信這些。
即使真有,我也要使它變成沒有!”我氣憤地說。
我看見他招架不住地往後面退走了,便奮勇地追上去。
他不再和我交戰了。
他隻顧埋着頭走,口裡含糊地念着什麼,像在發呓語一般。
但在我的耳朵聽來,他念的并不是《南無妙法蓮華經》,而是“我錯了”一類的句子。
這晚上堀口君忽然現出非常煩躁的樣子。
晚飯吃得很少,老是沉思一般地不說話。
而且因一件小事就把小孩罵哭了。
飯後他說要玩“百人一首”。
等堀口夫人把食具收拾好拿出牌來時,他忽然又說不玩了,就一個人跑了出去。
他的妻子問他夜裡到什麼地方去,他也不回答。
我回到樓上,又受着腐儒的圍攻。
雖然房間裡擺着火缽,卻變得非常寒冷了。
接着來的是寂寞。
周圍靜得很可怕。
忽然不知在什麼地方有人唱起了謠曲,蒼涼的聲音在靜夜裡聽來就像是鬼哭一般。
這許久還不見堀口君回家。
于是風起來了,一吹便吹散了謠曲。
樹木哀叫着,房屋震搖着,小孩也在下面哭了。
這樓上就如一個鬼窟,我不能夠再坐下去,便毅然站起來,走下樓,到玄關口去找木屐。
“張君,要出去嗎?到什麼地方去?”堀口夫人在房裡用了焦慮的聲音問道。
“海邊去!”我不假思索地這樣回答。
不等她說第二句話,就冒着風急急走出門去。
海完全變了模樣。
我認不清楚平日見慣的海了。
潮暴漲起來,淹沒了整個海灘。
憤怒般的波濤還不住地往岸邊打來。
風在海上面吼叫地飛舞。
海在風下面掙紮地跳動。
眼睛望過去,就隻看見一片黑暗。
黑暗中幻象般地閃動着白光,好像海在眨眼睛,海在張口吐白沫。
浴場已經消失在黑暗裡,成了一堆陰影,躲在前面。
每一陣風沖過來,就使它發出怪叫。
我去找那些岩石,就是這傍晚我在那上面站過的,現在連痕迹也看不見了。
我站在岸邊,望着前面海跟風搏鬥的壯劇。
一座一座的山向着我壓過來,腳下的石級忽然搖晃似的在往後面退。
風乘着這機會震撼我的身子。
我的臉和手都像着了利刀似的發痛。
一個浪打來,那白沫幾乎打濕了我的腳背。
我連忙往後退了兩步,定了神,站穩了腳跟,想起方才幾乎要把我卷下去的巨浪,還止不住心的跳動。
黑暗一秒鐘一秒鐘地增加。
海瘋狂地拼命撞擊岸。
風帶着一長列的怪聲迎面飛過來。
這一切都像在尋找它們的犧牲品一般。
對着這可怖的景象我也感到驚奇了。
平日是那麼恬靜的海遇着大風的時候也會這樣奮激地怒吼起來!
“可惜,堀口君不在這裡,不然也可以給他一個教訓。
這海可以使他知道一些事情。
”我這樣自語着,一個人漸漸地進入了沉思的狀态。
風刮着我的臉和手,我也不覺得痛;浪打濕了我的腳,我也不覺得冷。
我一個人屹立在風浪搏鬥的壯劇的前面,像失掉了全部知覺似的。
“張君,你來了!”一個意外的聲音使我驚醒過來。
我掉頭看後面,正遇着堀口君的發光的眼睛。
在那張清癯的臉上我看見這樣的發亮的眼睛還是第一次。
尤其使我驚訝的,是他會到這個地方來。
“你看見了這一切嗎?”我略一遲疑便驚喜地發出了這句問話。
他點了點頭,然後低聲說:“我比你早來了許久。
”
我驚疑地望着他那發光的眼睛,帶了暗示地自語道:“想不到那麼恬靜的海也會這樣可怕地怒吼起來。
”
“不要說了。
”他一把抓住我的膀子煩躁地說。
我覺得他的手在微微地顫抖。
我不答話,隻是驚疑地望着他。
“回去罷,回到家裡我有話對你細說。
”過了半晌他又說了一句。
1935年2月3日在日本橫濱巴金寫《家》時用的桌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