歎了一口氣,便走上石階,推開門進去了。
深紅色的木門關住了裡面的一切。
牆壁上的牽牛藤依舊臨風舞動,而且時時發出輕微的歎息。
空氣愈來愈靜,而且愈涼了。
房間裡漸漸地生了寒氣,我的背上忽然冷起來。
遠遠地響起了火車頭的叫聲。
接着就是那喘氣似的車輪的響動。
我知道我這一天坐了夠多的時候了,便站起來阖上書,伸了一個懶腰。
就在這個時候一輛汽車駛進水門汀的巷子裡來。
車子在牽牛藤旁邊停住。
汽車夫下來打開車門,一個豔裝的中年婦人,和兩個中年男人從車上出來。
三個人都穿西裝,我認得他們的面貌。
汽車往外面開走了。
“玲子!玲子!”那個圓臉無須的胖子大聲叫道。
他伸出手在門上捶了幾下。
這個人就是玲子的父親。
玲子在房裡答應着,開了門。
她的父親恭敬地彎着腰讓東家夫婦走進裡面,然後跟着進去。
門又緊緊地關上了。
他們在房裡大聲談話,說的全是異邦的語言異邦的語言:指日本語。
。
我不明白他們在講些什麼。
敏,我告訴你,玲子和她的父親,還有小學教員,還有東家夫婦,這些人我都熟悉。
我并不曾跟他們談過一句話。
但是我這兩扇窗戶告訴了我種種的事情。
倘使我的小小的房間就是我的世界,那麼除了我的兩三個朋友外,他們便是我的世界中的主要人物了。
他們每天在我的眼前經過,給我的靜靜的世界添了一些點綴。
所以他們的言語和行動會深深地印在我這個漸漸變遲鈍了的腦子裡。
小學教員第一次到這裡來是在一個黃昏。
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他的職業。
玲子的父親一早就出去了。
東家是下午回家以後又帶着太太一道坐汽車出去的。
玲子站在門前。
這一家就隻有她一個人。
東家夫婦似乎沒有小孩,也沒有别的親人。
他們去了不多久,玲子正在窗下伸手到牽牛藤上去摘那剛剛開放的紫色花朵。
一個人影輕輕地飄到她的身邊。
接着是一個欣喜的喚聲:“玲子!”
我看見那個天真的少女掉過頭,滿臉喜色地接連說:“你——你!”
“你看,我果然來了。
我答應你,我決不失信。
”男人得意地說。
玲子不說什麼話。
她把身子倚在牽牛藤上,夢幻似的打量他。
“玲子,你老看我做什麼?你難道還認不得我?”男人微笑地說。
玲子的圓圓臉上露出天真的微笑。
她說:“我看你氣色好多了。
”
近來我自己也覺得好多了。
”男子笑答道。
他把聲音壓低了問:“你爹跟你東家一道出去的嗎?他們什麼時候回來?”
“我爹先出去。
他們今天最早也要十一二點鐘才回來。
你多坐坐,不會碰見他們。
”玲子低聲回答。
“玲子,我說,我——我看你還是早點打定注意,在此地做事情終歸不是好事,”男人說話的聲音更低了些。
但是我那注意傾聽的耳朵還能夠抓住話的大意。
“你那個東家不是正當的商人。
你爹簡直是個……”我想他接着一定會說出“漢奸”一類的字眼,但是他突然換了另外的幾個字:“他簡直忘了本了。
”
“你當心點,不要瞎說,會給人聽見的。
”玲子變了臉色驚懼地阻止道。
她又皺起眉頭憂郁地說:“我爹決不肯放我走的,我有什麼辦法?我也明白在此地做事情不好。
東家不是個好東家。
他們那種古怪脾氣也叫人夠受。
可是我爹說過他将來還要帶我到東家那邊去。
我真有點害怕……”
男人着急起來,他忽然揚起聲音說:“那麼你還癡心跟着你爹做什麼?我害怕他将來真會帶你到那邊去,他會入那邊的籍做那邊的人。
難道你肯跟着他去當——?”他似乎要說出先前突然咽住了的那兩個字,可是一陣皮鞋的聲音打岔了他。
三個混血種的青年男女帶笑地說着英國話走過來。
“我們進去坐坐。
”少女看見人來,吃了一驚,就輕輕地拉了一下男人的衣袖,兩人走上石階推開門進去了。
深紅色的木門關住了他們的影子。
我依舊坐在窗前。
寫字台上的書和别的東西漸漸地隐入陰暗裡去了。
我并不想看見燈光。
我讓電燈泡闆着它的冷面孔。
我把身子俯在窗台上,靜靜地望着下面清靜的巷子。
空氣似乎凝固不動,讓黃昏慢慢地化入了夜。
燈光從那個房間的玻璃窗裡射出來。
我聽不見講話聲。
但是突然從鄰近的房間裡響起了西方女性的歌聲,有人在開無線電收音機了。
過了好些時候,紅色的木門開了,一個影子閃出來,就是那個男人。
被稱為“玲子”的少女也在門檻上出現了。
男人急急地往外面走去。
玲子卻倚着門框默默地望着他的背影。
那個男人以後還來過兩次。
有一次是在早晨。
玲子的父親和男東家剛出門不久,女東家似乎還在睡覺。
男人匆忙地在隔壁門前跟玲子耳語片刻,便走了。
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