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出幾句批評方太太的言論,不過調子相當溫和。
從她們的談話,我才知道方太太帶了一個用人來向馮太太交涉,結果大吵一頓。
方太太還吩咐用人把小豬踢打了幾下。
她們談夠了時,才挨近馮太太,俯下身子去安慰她。
“馮太太,算了吧,人家有錢有勢,是你惹得起的?況且是為了這點兒小事情。
豬兒本來就難喂大。
你看它這兩天萎瑣萎瑣的,就像害病的樣子。
我看還是趁早把它賣掉換幾個錢回來好些……”嚴老太慢吞吞地勸道。
“我不,我不!我偏要喂!老子不怕她老妖精!至多不過搬家!”馮太太帶着哭聲倔強地說。
不過她不久便收了眼淚。
她向這兩個朋友發了一通牢騷,吐了一些咒罵,聽了好些安慰的話,後來就跟着她們走出去了。
院子裡靜靜的,豬昏迷似的躺在地上,它身上并沒有顯著的傷痕。
忽然它睜起眼睛望着我,這是多麼痛苦而無力的眼光。
我走進房裡,哥哥和嫂嫂從鄉下回來了,他們正和侄兒侄女們談論加房錢的事。
房東太太剛才來講過,口氣比我們想象的溫和些,說是隻加五十元房錢,三百元押租。
她對馮太太卻提出了較苛刻的條件,因此還引起了一場激烈的争吵,使得兩個女人幾乎相打起來。
小豬就是在兩人的争吵中被用人打傷的,要不是張太太們來勸解,事情還不會這樣簡單地結束。
大約過了一個鐘頭,我那個最小的侄兒進來悄悄地對我說:“四爸,你快去看,馮太太在給豬兒洗澡。
真正滑稽。
”
我跟着他出來,立在窗下。
樹幹并沒有遮住我的眼睛:馮太太蹲在地上,用刷子從旁邊一個臉盆裡蘸水來刷洗小豬的身子。
小豬有氣無力地不斷地呻吟,馮太太接連地在說安慰的話。
這晚我和哥哥嫂嫂們出去吃茶,看見馮太太躬着腰“夥失夥失”地、小心翼翼地趕小豬進圈(我應該加一句說明:豬圈在馮太太的住房後面,由一條小巷通進去)。
小豬沒有知覺似的躺在地上,隻微微動一動身子。
馮太太表現了極大的忍耐力,她始終溫和地揮動着手,溫和地呼喚小豬。
第二天我便沒有看見小豬出來,再過一天逼近正午的時候,我聽見馮太太同嚴老太講話。
“今天更不行了,起也起不來,也不吃東西,就翻着白眼兒。
我望它,它也眼淚水汪汪地望我,我心裡頭真難過。
畜生跟人是一樣,它也有心腸,啥子都懂得,就是講不出來。
”這是馮太太的聲音,憂郁中含得有焦慮。
“我看就是那天打傷的,内傷很重,你給它敷點藥嘛,看有效沒有效。
”嚴老太說。
“它會說話也就好?。
我不曉得它病在哪兒,不能給它治病,隻是空着急有啥子用。
嚴老太,請你找人給我問一問,看能不能想個啥子法子……”
以後的話被侄兒侄女們打斷了,他們一窩蜂地跑進房來,喚我去吃中飯。
其實馮太太的話是繼續講下去的,隻是我無法聽清楚罷了。
這天沒有到天黑,小豬就死了。
我看見馮太太一個人坐在房門口傷心地哭,才知道豬死。
她不吵不鬧,聲音不大,埋着頭,寂寞的哭聲中夾雜着喃喃的哀訴。
沒有人理她。
起初王文生同他的聾丫頭含笑地看了一陣。
王文生手裡捧着一個飯碗大的青柚子,大約是他剛從樹上摘下來的,先前我還看見他爬上那棵柚子樹。
後來他逼着聾丫頭同他抛柚子玩,不再注意馮太太的事了。
看熱鬧的人自然不止這兩個,但以後都散去了。
夜掩蓋了她的影子。
夜吞沒了她的聲音。
這一夜又被日光驅逐了。
以後我常常看見馮太太在院子裡用米或者飯喂那隻惟一的小雞,有時也喂喂從屋檐上飛下來啄食的麻雀。
雞漸漸地長大了。
它閑适地在天井裡跳來跳去,但是總帶一點寂寞的神氣。
又過了幾天,到這個月底,馮太太搬走了。
我沒有看見她搬家,也不知道她搬到哪裡去,隻聽見說是她一個人照料着車夫搬走的。
她的東西不多,但是她也來回跑了三趟。
看這情形她的新居似乎就在這附近。
沒有人給她幫忙。
她這個人沒有知己的朋友,也是可以料到的事。
我的最小的侄兒對我說起馮太太搬家的事情,他覺得最有趣的是她像抱孩子似的把小雞抱在懷裡,小心地坐上了黃包車。
馮太太搬走後的第二天上午,房東來看了看空房子,吩咐那個跟她來的用人把房屋打掃一番。
下午新的房客搬來了,是一對年輕的夫婦。
男的是本地人;女的講一口上海話,衣服華麗,相貌也很漂亮。
這對夫婦仿佛還是新婚的,兩人感情很好,每天傍晚男的從辦公處回來以後,院子裡就有了清脆的笑聲和歌聲。
據說這對新夫婦是房東的親戚。
因此房東到我們的院子裡來的次數也多了。
以後不用說天井裡石階上都非常清潔,再也不會有豬和雞的腳迹。
隻是我的房間在落雨時仍然漏水,吹大風時仍然掉瓦,飛沙塵。
1942年在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