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臉的死龜兒子!”
以後這大人同小孩的吵架又開始了,大約繼續了二十多分鐘。
三隻小雞似乎在我房裡玩夠了,又慢慢地走出去。
馮太太好像出街去走了一趟。
大半天都聽不見她的聲音。
就隻有一隻峰子嗡嗡地在玻璃窗上碰來碰去。
天顯得更藍。
樹葉顯得更亮。
我感到一點倦意了。
下午我睡了一大覺,醒來聽見一陣“夥失夥失”的聲音。
走出房門,我看見馮太太正躬起身子在那裡趕豬,她笑容滿臉,并且帶着柔愛的眼光看她的小豬。
豬并不太小,已經有普通的狗那樣大,全身灰黑色,拱起嘴,蠢然地搖擺着身子。
晚上我同侄兒侄女們談着馮太太的事。
已經過了十點多鐘,右邊廂房裡忽然響起一陣“嗚嗚……打打”的尖聲。
我一聽就知道是馮太太的聲音。
“黃鼠狼又來拖雞兒了。
”我那個最小的侄兒說,他滿意地微微一笑。
這晚上馮太太為了黃鼠狼拖雞的事鬧了三次,有一次似乎在半夜,還把我從夢中吵醒來了。
第二天早晨十點鐘左右,馮太太在院子裡同王家小孩大聲講話。
這次不是相罵,她的語調相當溫和:“王文生,我求求你。
你不要再整我的雞兒,你做做好事吧,我就隻剩下這一個雞兒了。
說起來好傷味,好容易長大一點兒,昨晚上全拿給黃鼠狼拖走了,就隻剩下這一個孤孤單單的。
我好不傷心!你還忍心再整我,我又沒有得罪你……”
這種帶點頹喪的告饒的調子倒使王文生滿意了。
他笑着,不答話,卻跳跳蹦蹦地跑出去了。
王文生的媽媽在城外做事,一個星期裡回來住兩天。
他父親是一個三十幾級的公務員,早晨七點鐘上班,下午五點鐘後回家。
沒有人管束這個孩子,有一個十六七歲的聾丫頭伺候他。
王文生的影子不見了,馮太太在後面低聲罵了一句:“短命的畜生,不得好死的。
”聾子丫頭站在房門口嘻嘻笑着,聽不見她的話。
過一陣馮太太進房去了。
王家小孩又高高興興地跳進來。
他忽然爬上一棵樹,坐在桠枝上,得意地哼着抗戰歌。
小黑豬在樹下拱來拱去。
孤獨的小雞沒精打采地在土地上找尋食物。
一個清脆的聲音打破了甯靜的空氣:“馮太太,我們太太請你快點去。
”這是外面那個獨院裡的丫頭在講話。
“好,我就來。
”馮太太在房裡應道。
過了一會兒她走出來,穿得整整齊齊的。
她看看豬和雞,又看看坐在樹丫枝的王文生,便站住裝出笑臉對那個孩子說:“王文生,難為你給我看看豬兒雞兒,不要它們跑出去。
将來喂大了賣到錢,好請你吃點心啊。
”
“我曉得,”王文生不大客氣地點頭應道。
他望着馮太太的移動的背影,仍舊舒适地哼他的歌,可是等到影子消失了時,他忽然輕蔑地說:“哼,你的豬兒長得大,我才不姓王嘞!哪個稀罕你的點心?你這個潑婦!”
他一下子就從樹上跳下來,身子閃了閃,一隻腳跪在地上,幸而有手撐住,沒有完全撲倒。
他起來,看見聾丫頭在房門口笑,就抓起一把泥土向她擲過去。
丫頭跑開了。
他不高興地罵着:“我×你先人!有你狗×的笑的!”
以後院子裡又顯得十分清靜了。
我從玻璃窗看出去。
沒有人影,豬躺在樹下,雞懶洋洋地在散步。
我的臉還沒有離開玻璃,就看見馮太太一搖一拐地走進來,皮鞋橐橐地響着,她一身的肉仿佛都在抖動。
“那個小鬼跑出去了,這兒也要清靜得多。
”她在自言自語。
忽然她帶了驚訝的聲調:“咋個,今天豬兒萎瑣瑣的,未必生病?。
”
她走下天井去,關心地看着小豬,然後“夥失夥失”地趕它起來。
十多分鐘以後她才走進右邊廂房,過了一會兒她又出來,口裡咕噜着,匆匆地走出了院子,最後還回頭看了看天井。
三天後,其實我記不清楚是三天或者四天了,下午兩點鐘我流着汗從外面回來。
天空沒有一片雲,太陽曬在頭頂上。
我走進大門口,碰見房東太太氣沖沖地走出來。
她臉上的脂粉被汗水洗去大半,剩下東一團西一塊,讓衰老的皺紋全露出來,電燙的蓬松的長頭發披在頸後,(看一眼就知道這是新燙的,我前天才聽見侄女們講過電燙的價錢:一百五十元!)新式剪裁的旗袍裹着她的相當肥壯的身子。
一股廉價的香水味(現在不能說是廉價了)向我撲來,我不覺想起了“老妖精”三個字。
她後面跟着一個穿短衣服的粗壯的中年漢子。
馮太太領口敞開,坐在房門口哭着,罵着:“……你狗×的,賣×的,你賠我的豬兒,賠我的豬兒!……你默倒老子是好欺負的。
萬一我的豬兒有個三長兩短。
”(我忍不住笑了一聲,她并沒有聽見。
)“老子要你抵命。
……你默倒你有錢就該狠!老子住你房子,又不是不給錢。
就說喂個把豬兒,也不犯王法嘛!……”以下是一些惡毒的咒罵。
嚴老太和獨院裡的張太太在旁邊論斷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