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堯棠早由楊嫂帶領着,到另一個房間和三哥堯林同睡在一起。
那房間裡還有一張床,是楊嫂搬來陪伴他們兄弟兩人的。
楊嫂是個二十多歲的寡婦,在成都時就來李家做傭人。
她很愛清潔,總把房間打掃得幹幹淨淨,把床鋪收拾得整整齊齊,不許孩子們把它們随便弄亂弄勝。
她經常半夜起來,為他們兩兄弟蓋被子;她還會講故事,雖然内容荒誕離奇,有些不能叫人相信的地方,但還是經常吸引着兄弟倆,聽了一個又聽一個,成為他們每晚從母親房間讀詞回來的餘興節目。
過了冬天,春天來了,有個晚上,母親忽然對堯林、堯棠兄弟倆說:“以後還是讓你們的二姐陪伴你們睡吧,楊嫂病了。
”說着,母親和二姐就牽着他們兄弟兩人的手來到他們的房間,把他們的床鋪安頓好,然後二姐又把楊嫂的床鋪換成自己的被褥,伴陪着他們躺了下來。
二姐堯桢比大哥堯枚隻小一歲,比堯棠大六歲,這時已經十二歲,對堯林堯棠說來,是個大姐姐了。
她一直很體貼母親的辛苦,經常幫助母親料理家務,但她身體很單薄,性情也比較憂郁,經常有點咳嗽,這時母親也吩咐她早些睡,兄弟倆卻要求二姐代替楊嫂講故事,二姐一口答應着,于是她把白天從《烈女傳》中看到的故事講給他們聽,堯棠聽着聽着,就睡着了,他覺得這些故事并不好聽。
隔了好久,還看不到楊嫂來陪伴他們,兄弟兩人對她非常想念。
有一天下午,放了學,堯林對堯棠說:“我們去看楊嫂好嗎?”堯棠立刻贊同,兩人就俏悄地蹓到三堂右邊女傭住的一個房間門口,輕手輕腳地把門推開,隻見房間很亂,很暗也很髒,還聞到一股臭氣。
楊嫂躺在床上睡着,頭發蓬松,臉色像一張白紙,桌上放着一碗藥還不曾喝掉。
堯林輕輕叫道:“楊嫂,楊嫂,我們來看你了!”楊嫂聞聲,睜開眼來,見了他們,不覺拉住他們的手,不知是興奮,還是乏力,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後來她慢慢地問道:“你們好嗎?我病倒後,誰來照料你們?”堯林答道:“二姐陪我們睡,還有媽媽……”楊嫂又說:“這就好。
我一直惦記你們,怕少了我,你們會吃苦。
”她顫着聲說完,伸出手去摸堯林的頭,卻把眼睛望着堯棠。
堯棠哭了,他的熱淚滴在楊嫂冰冷的手上,卻講不出一句話來。
這時堯林把桌上的那碗藥端了起來,說道:“藥冷了,我給你拿到廚房去熱一下。
”楊嫂連忙說:“冷了不要緊,
千萬不要拿去,給人家增加麻煩。
“她把藥碗從堯林手上搶了過去,咕噜咕噜地一下就把冰冷的藥湯喝了下去。
然後把空碗還給堯林,讓他放回桌上,自己就一頭倒在枕上,好像做了一件非常吃力的事,疲勞得閉起雙眼,發出微弱的呻吟。
然後又輕聲說道:”你們走罷,讓别人見到,會說閑話的。
“兄弟倆就走了出來。
他們一出房門便見到香兒正在到處找他們。
香兒說:”誰讓你們來看楊嫂的?她有病,太太知道了要罵你們的……“她果然把這事告訴了堯棠的母親,但母親并沒有責備他們,隻是認真地叮囑兄弟倆:”今後可再不能去看她了,怕楊嫂的病會傳染給你們。
“從此,他倆再也不曾看到楊嫂,隻聽說楊嫂的病愈來愈重了,說她精神有點錯亂,嘴裡經常念念有詞,也不知在說些什麼,有時還發出一陣怪聲叫喊。
有一天,大家正在母親房間裡說着話,香兒忽然進來告訴說:”楊嫂在吃自己身上的虱子呢!她完全瘋了!“聽到這話,堯棠倒在母親懷裡哭了起來,母親也歎息道:”楊嫂怎麼會生這樣的病呢?真可憐,她年紀很輕,就成了寡婦,她的心這樣好,她對待你們,和我對待你們差不多,她是從心底裡歡喜你們的。
她怎麼會生這樣的病呢?她才二十八歲啊!聽人說,楊嫂原有個三歲的孩子,楊嫂每月貼人家一點錢,寄養在鄉下,後來不幸掉在河裡死了,她連孩子屍首也不曾見到。
“過了幾天,母親又說:”看來楊嫂的病不會好了,她連飯都不肯吃,怎麼活得長呢?“她征得堯棠父親的同意,把話吩咐下去:要準備一口棺材,木料要上等的。
果然,沒有幾天,楊嫂就死了,消息傳來,全家正在吃飯,父親不覺放下筷子,母親流下了眼淚,大哥、三哥、二姐、三姐也都心情黯然,堯棠更推開飯碗,伏在桌上大哭起來。
這是李堯棠第一次感到死的恐怖和悲哀。
當然那時他還不曾體會到楊嫂的死,是有社會原因的;等到十年以後,他才逐漸理解到那是有一種幾千年來就存在着的可怕的封建權勢,無形中把這個青年婦女逼瘋逼死了。
幼年時代的堯棠在廣元縣所看到的封建社會,還有一種更為可怕的景象,不僅使他感到恐懼,還使他的母親感到不安。
這就是他的父親坐在二堂上,拍着驚堂木,審判犯人。
說實在,堯棠的父親李道河平時并不像戲曲舞台上那種鼻子上塗了白粉的奸官,當然他也不是舊小說中專替人家伸冤鳴不平的理想人物包公。
他是個地地道道的普通人,對待子女和藹可親,但為什麼一穿上官服,坐到公案前,臉就沉了下來,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