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棠八、九歲以後,在家裡有了較多的自由。從那時起,再也沒有大人跟在他的後面看管他了。當初在廣元經常帶領他們玩的那個小丫頭香兒,這時已經生病去世。現在,他每天從學館龍先生那邊放學出來,就可以到各處走走;有時跟年齡相差不遠的一些堂表兄弟一起;有時則連堯林也不在一塊,他可以獨個兒到各處看熱鬧,有時到門房,到天井;有時到大廳,到花廳;有時到後面的廚房裡去聊天,甚至還可以到公館前面最西邊角落的那幾間用籬笆隔成的小屋裡,去看看在那裡吸大煙的轎夫。那幾間狹窄的破屋子,原來是養馬的馬房,後來改為轎夫駐足的地方。屋子很暗,因為沒有窗子,全靠籬笆外面透露進一些陽光,把屋子照亮,一到陰天,就更加陰暗,晚上,則常常是在煙燈旁,才能相互見到各人的臉。堯棠正是在這種情景中,經常聽轎夫們的談活。
轎夫在李公館裡,恐怕是屬于最低層的下人。他們流動性也比較大,有的是從附近轎行裡招進來的,本來就不屬于李家雇用的傭仆,晚上大都回自己家去住,有的原是公館裡的馬夫,現在主子不騎馬了,就随着主子代步改用轎子而變成了轎夫。每頂轎子的轎夫,基本上是固定的,哪一房的轎子,就有那一房的轎夫,很少互相頂替。而每一房的轎子也不隻有一頂,因此,李公館的轎夫,多的時候就有三、四十個。轎夫人多,就更不值錢,看住的地方就可以看到他們在公館裡的地位。他們的住房暗無天日,這還不算,就是廚房也與其他人分隔兩處。他們的廚房在馬房對面,跨過天井,便是他們的竈間兼飯廳,也是又暗又濕。轎夫們白天累得像一群卸了鞍的牛馬,精疲力盡;一到晚上,許多人為了提精神,隻好躺在煙燈邊抽大煙。那時吸大煙成風,有一些原先年輕力壯的轎夫,吸煙成瘾,最後也成為骨瘦如柴的鴉片鬼。他們有的是在李家幾十年的老腳夫,有的則是闖江湖多年,社會閱曆豐富的流浪者……各色各樣的人都有。堯棠對他們非常熟悉,經常聽這些人傾訴社會對他們的不平,當然也包括這個大家庭對他們的不公平待遇。這些人也不把堯棠當作外人,從不顧慮他會把話傳到老爺、老太爺耳裡去。
就在這樣環境裡,堯棠在母親之外,又有了他的第二“先生”。這就是轎夫老周,他臉孔黝黑,身體瘦弱,擡起轎子來卻還雙腿勁健,不輸青年同行。他本來是四川平原一個小村莊裡的農民,生活困難,在外面流浪,二十多年中,他走過許多地方,幹過許多行當,那些最低微、最被人瞧不起的活,他都做過;最後狼狽不堪地回到成都,到李公館來充當轎夫。每晚他躺在那間馬房裡,讓一些年輕的同行圍在他的煙燈旁,聽他談東說西,講不完的各地風俗、各色人物,以及朝代盛衰,人間滄桑,……
堯棠看這個躺在破床上的轎夫,覺得他與别的轎夫不一樣,講的故事有頭有尾,而且很新奇,以後就與他親近起來。老周常常讓堯棠站在他床邊,把自己過去的所見所聞講給堯棠聽。堯棠覺得老周講的故事,不但新鮮動聽,還有不少是值得動腦筋細細想想的。
“雖然世道艱難,但我們做人,總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老周在講了一些往事後,又誠懇地說道:“人要真實,不能騙人,也不能虧負人,更不要占人便宜。”他還對堯棠說:“我不光是擡轎子,為人代步,其它事情也一樣,隻要對人有好處,讓人家踏着我的身子走過去,我也願意。”
這個年老瘦弱的轎夫,他受到社會多少不公平的待遇,但他仍還堅持着
自己的信仰:犧牲自己,成全别人,忠實地生活。他在堯棠的心中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象。他在堯棠的童年時代,成為堯棠的一個自覺的又是不自覺的教師。他使堯棠在這個年齡,就感覺到了越富足的人越吝啬,越不寬裕的人越慷慨。
有時老周在竈間燒飯,堯棠就穿過天井來到竈頭邊觀看。有一次,堯棠竟然也坐到竈門前,拿起火鉗幫他把柴草不斷地向竈洞裡塞進去,結果火反而被他弄熄了。
“不能這樣!”老周笑着走過來把火鉗從堯棠的手裡接了過去,然後在竈洞裡通了幾下,和藹地對他說道:“記住,火要空心,人要忠心!”堯棠一邊聽着,一邊向竈洞裡瞧,果然發現火又旺盛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