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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國喲,我恨你,但又不得不愛你!”
他走到二層樓自己的房艙裡,把行李放好。
這是三等艙,房間裡有八隻床鋪,他與衛惠林被安排在面對面的兩張鋪上。
他們的房艙對面,便是餐廳,餐廳裡有幾隻長桌,可以坐許多人。
以後他們二人就要每天早上在這裡喝咖啡了,下午還要在這裡喝茶。
當然午餐和晚飯也是在這裡進行的。
三等艙空氣不夠流通,十分悶熱。
幸虧在四層樓有個散步休息的地方,堯棠來到這裡,覺得擡頭可以看見青天,低頭可以看到大海,确實是個好地方。
隻是這裡對面是頭、二等艙,望得見西洋紳士和貴婦們在這裡來來往往,這些人大都氣字軒昂、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不難看出隐藏在他們内心的一種高人一等的優越感,使人覺得難受。
昂熱号已駛出吳淞口,停着許多外國輪船的黃浦江已經看不見了,但是堯棠對自己家鄉和親人的想念,卻越來越嚴重了。
他想起這次出國留學,沒有大哥的資助和三哥的關心,是不能實現的。
三哥和他從小一起長大,同在和藹慈祥而又有文化的母親指導下認字讀詞,同樣接受母親“愛一切人”的教導。
父母去世後,三哥用真摯的愛溫暖着堯棠的心,他是母親“愛”的繼承人。
自從他們兄弟倆離開成都後,不論在上海,在南京,總生活在一起,同在一盞燈下做功課。
他們始終保持着穿竹布長衫、戴滾圓的琳瑁邊眼鏡的内地學生形象。
直到堯林進蘇州東吳大學,堯棠回上海養病,兩人才分開。
但是他們仍不斷通信,互相關心各人的生活。
這次堯棠出國,堯林來信說:不能來送你了,望你一路上善自珍攝。
要他多寫信來,特别是寄家中的信,要寫得越詳細越好。
堯棠在當晚寫的回信,就是剛才在碼頭上寄發的,信中說:“我很想念你,我很想再見你一面,但是蘇州和上海間的距離阻攔了我們。
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感覺到我們是離得很遠的。
但我想以後我會一天天地往更遠的地方走了……你不來送我也好,免得我在船上淌淚……”但在事實上,就在此刻,堯棠站在這條船的四層樓甲闆上,望着大海,望着天空,想着想着,他的淚又從他的眼角淌下來了。
當天晚上,堯棠和惠林各在鋪上躺下,一天的旅程使他們都感覺到有一點疲勞,但惠林還是翻閱着早上堯棠從碼頭上買來的報紙。
他對堯棠說:“現在國内形勢比較緊張,軍閥吳佩孚、孫傳芳慌成一團,帝國主義也紛紛派遣艦隊來上海,看來北伐軍已逼近上海了。
”堯棠口答說:“對,應該說,中
國現在己進入了革命的時期。
可是這已不是國民黨一黨的運動,而是整個民衆的革命運動了。
“衛惠林聽了這話,很感興趣,還想再說幾句,但熄燈時間快到了,又見堯棠已閉起眼睛,準備入睡,也就不再作聲。
他們對這個問題的讨論,直到後來在巴黎拉丁區一同住下來,才有機會充分開展。
晚上,堯棠感到一點頭昏,雖然沒有因暈船而嘔吐,但總覺得不太舒服。
他仍沉浸在對祖國親人的思念中,閉起了雙眼,分明看見許多人在面前活動,還和他對話。
好像千萬件往事,一下子都湧上他的心頭。
隻要平時見過一面,曾用和善的眼光看過他一眼的,他都無法忘掉他們。
他的兩個哥哥,特别是大哥,更使他放心不下。
堯棠回想他的大哥從小深受父母寵愛,讀書也讀得很好,中學畢業時還考第一名,他自己有許多美好的理想,但這些理想後來都一一歸于破滅。
父母和祖父死後,他作為長房“承重孫”,簡直成了大家庭中衆矢之的,至今還在受各種不應承受的折磨。
而他自己到處打躬作揖的不抵抗主義,更增加他身上的矛盾。
在他們兄弟倆離成都前一年,大哥又遭受了四歲兒子夭折的打擊。
啊,像他這樣生活着的人,能活得長久麼?自己這次出國,不知什麼時候回來,回來時還能見到他麼?……堯棠這樣想着大哥的命運,禁不住想立刻寫封信給大哥,對他說,“大哥,我永遠這樣地叫你,然而這聲音能渡過大洋越過高山而達到你的耳邊嗎?……難道人生就是這樣寂寞的呀!……”可是此刻他太疲倦了,終于慢慢地入睡了。
第二天起身,堯棠在海上的生活就習慣了。
第三天早晨8點鐘,船靠了碼頭,有人說已經到了香港,停在這裡要到下午4時才開航,堯棠便和惠林上岸去觀光。
隻見岸上陽光滿樹,街道清潔,房屋整齊,一問才知道這是九龍,對岸才是香港。
由于人地生疏,他們為了寄信,在九龍竟耽擱了許多時間,正想擺渡去香港,不料天下起雨來,隻好回船。
還沒回到般上,天卻又放晴了,他們便到一家理發店去理發,理好發已是中午,就近找一家茶館,兩人坐在裡邊喝茶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