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為了裝點自己,而是要描寫一個幼稚而大膽或者有點狂妄的青年的形象。
他後來又細細想想,他寫覺新的形象不單是為了勸告大哥、挽救大哥,而說實在,也在鞭撻自己,因為大哥的性格固然屬于大哥,但從自己身上有時也還是可以找到大哥的影子。
他要把覺新的形象,當作一切與舊思想妥協的人的一面鏡子。
他把第一批原稿送去時很有信心,也終于見到了一次《時報》編輯吳靈緣。
吳靈緣是上海郊區青浦人,當時大概三十剛出頭的年紀,比巴金大三、四歲。
他穿着随便,不修邊幅,在當時是個寫流行小說的才子,還出過一本
新詩集《穿紅衣的女人》。
他曾在商務印書館工作,與鄧散木、沈禹鐘、火雪明三人一起當過學徒,和他們是所謂“同出窠兄弟”。
因為他聰穎,工作中很能出新點子,在接替畢倚虹當《時報》文藝編輯後,在版面上有過不少新的貢獻。
當時《時報》的副刊《小時報》雖已取消,但新聞版上的連載小說卻很受人歡迎。
這時候,民國初年的一般言情小說已不大為讀者所喜愛,吳靈緣就想出要接納“五四”運動以後的新文學作品進入這個專欄。
所以《激流》第一天開始連載,他就在版面上刊登啟事,強調作者是“新文壇巨子。
”巴金對這樣的稱号當然有些反感,但他确想把在這裡寫連載小說之事寫信告訴大哥,打算先将第一天刊出的報紙寄去,并附信告訴他已在日夜趕寫原先題目叫作《春夢》的那個長篇,而且已開始在《時報》上連載;并向他解釋為什麼要把《春夢》的題目改稱《激流》。
他想大哥也許能夠理解他的心情。
使巴金震驚的是他的信還來不及寄出,第二天下午卻接到來自故鄉成都老家拍來的一個電報:大哥堯枚服毒自殺了!
萬萬沒有想到聽說巴金要寫“以我家人物為主人翁”的小說而表示“歡喜得了不得”的大哥,最後竟然對這部小說連一個字都沒有看到!茫茫世間,人事是多麼難測!巴金把電報捏在手裡,禁不住手指微微發抖,這時他真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啊,為自己愛得最多最深的大哥,你怎麼可能把自己的生命線割斷?前年你知道我回國,特地千裡迢迢,從成都老家趕來看我,你對我是多麼關切。
父母去世後,你為了我在大家庭中受了多少閑氣,但你并不怪我,還是在經濟非常拮據的情形中,資助我和三哥離開成都來上海,最後又送我出國。
你是這世上最體貼我也最能諒解我的人,我卻對你的處境如此隔膜,萬想不到連我勸你放棄舊的生活方式,重新建立生活秩序的話都沒有講完,你就離我而去!“沒有你在,縱有千萬的人,對于我也是寂寞”。
在1927年3月,我在巴黎時給你寫的信中,我就這樣說過。
而現在,我到什麼地方去找你呢?……巴金在自己的房間裡癡愣了一、二個鐘頭,竟一時意會不到在他周圍究竟發生了什麼變化。
幫助他燒飯的那個中年娘姨把晚飯端了上來,可他一口都咽不下,話也一句不想講,他獨個兒走了出去,這時他才知道自己是多麼孤獨!
他走在北四川路上,這條曾被他稱為“神秘的街”,依然燈火輝煌,電車、汽車、黃包車在馬路上奔馳,各種顔色的人影在他的眼前晃過:有西洋兵挺直着腰站在橫浜橋兩邊,連眼睛都不閃動;有一些狐假虎威的華捕正在搜查從電車車廂裡走下來的乘客,也不知出了什麼事情,過往的行人也都慌慌張張,一切都呈現着恐怖與不安。
這些景象對巴金已經非常熟悉。
在上海的馬路上,特别在這條街上,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的。
此刻他仍茫茫然地走着,好像走遍了人心的沙漠。
但他耳邊卻噪音四起,無限喧鬧。
眼前忽然出現大哥的面影,他好似仍像前年來上海時那樣走在他的身邊,向他訴說老家這幾年來的變遷,一樁樁人事的糾紛,一些不幸的人們的悲慘遭遇,和一些封建遺孽利用權勢在虛僞的禮教下所作的惡行;他又好像在成都正通順街老屋的一個小房間裡,含着眼淚和自己談話,講他怎樣難于抵擋各處射來的暗箭……
巴金十分悲憤,他好像還是在老家,在離家前夕忿激地站起來對大哥說道:“我們決不屈服!讓他們也來做一次犧牲品吧!”但是他又覺得此刻明明是在北四川路上,在那條“神秘之街”行走,他怎麼會和大哥在一起?他真是在做夢嗎?……他這才感覺大哥真的死了,電報還在他的身邊。
他知道
大哥的死,是封建勢力壓迫下又多了一個犧牲者!他悔恨自己為什麼不早些動筆寫這個長篇,也許早些動筆,可以讓大哥看到,讓他在迷夢中蘇醒,把他從死亡的深淵下挽救過來。
但是現在已經遲了,來不及了!他終于又走回到家中,推開房門,禁不住痛哭了一場。
然後他揩幹眼淚,坐到方桌邊來。
“死了的人不能複活,但是對那吃人的封建制度,我一定要打擊它,用全力打擊它!”他想着,并記起了法國革命者喬治。
丹東的一句話:“大膽,大膽,永遠大膽!”他攤開稿紙,拿起筆,開始寫《激流》的第七章《舊事重提》,他決定把覺新作為這部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