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高,大家說:“再過七年,張老一百歲,其他三人也要到九十歲了,連馬識途也将八十歲,那時再相見,那該多麼好啊!”隔一天,他們又去看了共同的亡友李劫人的故居“菱窠”。
在那邊,馬識途一進門就在簽名冊上寫了幾句話:“一九八七年十月,巴金老回川,月之十三日重訪劼老故居。
同訪者有張秀熟及沙汀等。
簽名留念。
”然後,幾個人就一一簽了名。
巴金簽了名後,繼又猶豫了一下,慢慢地從自己衣袋中掏出筆,回過頭來把簽名冊翻到新的一頁,顫巍巍地寫了這麼句話:“一九八七年十月三日,巴金來看望劼人老兄,我來遲了!”然後他與大家一起坐到客廳中,想起自己過去曾與李劼老多次共坐在這條長藤椅上談心,并與自己一起進餐,當時也有張老、沙老、艾老作陪,而現在他已離開大家到另一個世界去了!顯然,巴金對這位在三十年代曾與自己一起用長篇小說三部曲形式(《死水微瀾》《暴風雨前》和《大波》)描寫成都社會變遷的作家,有不少共同
的感情。
巴金熱愛四川故鄉,曾為它作出貢獻,現在雖然年邁,但對它仍然有無限依戀。
但他謝絕當地部門的好意,他認為為他重建自己早已毀廢了的家園,将增加國家與當地政府的負擔,這将使他
感到不安。
他的願望絕不是要求人們紀念他,他隻是要求在《随想錄》中所提出的:“我家鄉的泥土,我祖國的泥土,我永遠同你們在一起接受陽光雨露,與花木、禾苗一同生長。
我唯一的心願是:化作泥土,留在人們溫暖的腳印裡。
”
一九八八年冬天,一個靜靜的日午,有個常來的客人又一次來武康路家中訪問巴金。
也許是由于當時文學界繁花如錦的景象,為主人和客人很自然地安排了這樣一個舒暢的談話環境;也許是由于這次談話,事先作了預約,談話時沒有人來插話,也沒有不速之客的打擾,他們談得非常愉快。
先是談了一些幾十年前巴金老家的舊事,還接觸到對一些曆史人物的看法,然後逐漸談到創作問題,談到創作界現狀。
客人說:
“研究作家的生平,看他們創作進程的順逆與時代脈搏的起伏,是很有意思的。
這裡既可以看到作家的崛起與成熟,也可以看到作家的挫折與衰退,以及重振與複蘇;同時更不難由此窺測時代風雲的變幻。
當然,從這裡還可以看到作家之間既有相似的境遇,又有個性、才能、素質的差異。
研究您的寫作史,首先使我驚奇的是您一開始就出現排山倒海似的創作流量。
顯然,那是‘五四’時期的思想解放運動,為人們帶來了自由創作的環境;但是您的寫作才能,從文學基礎上來講,究竟是從哪裡來的?”
巴金回答說自己在童年時代就讀了不少中國舊小說,少年時代還讀過很多從歐美翻譯過來的外國小說,包括商務印書館的《說部叢書》。
一部分外國小說讀的還是英文版。
他說:“我讀小說不過是為了消遣,當時并不曾想到要做作家。
如果對我寫作有影響,應該說,魯迅的《呐喊》與《彷徨》以及他翻譯的那些短篇,都是我的啟蒙先生;我的外國老師則是狄更斯、屠格涅夫、高爾基、羅曼。
羅蘭、盧梭、雨果和左拉。
”至于中國古典文學對他在文字駕馭上的幫助,那也不能否認,巴金認為自己看的書比較雜,缺乏魯迅、茅盾那樣有系統的修養。
至于古文,四書五經、《古文觀止》之類,在私塾是必讀書,有的文章不但能背,而且背得爛熟。
“這也許在寫作上也有點幫助。
”巴金說:“但後來主要還是看小說。
此外,在信仰無政府主義時,也通過翻譯《倫理學》,讀了一些有關政治、經濟的書。
我喜歡讀革命家的傳記及回憶錄。
”
這樣,他們就談起無政府主義問題。
在客人談起了關于無政府主義在中國傳播情況及對巴金的思想影響時,巴金說:“這也很難說。
思想随着現實的考驗,總有變化,有發展。
我的思想不但幾十年在不斷變化,即使最近十年來,在我寫《随想錄》開始時,對有些問題的看法,到目前也有不同了。
所以,我總勸别人讀《随想錄》,最好能作為整體來看。
我對自己的思想,一時也難用幾句話來說清楚。
我為自己思想做總結,也隻能根據自己的認識,一點一滴來做。
做一點,是一點。
我總希望能把思想挖得深一些,看得深一些。
比如我對國家的認識,就有錯誤,有改正,有發展,有變化,也有進步。
我希望能把我們的社會建設好。
但到現在,我對有些問題的看法是否成熟,是否已完全正确,那也難說。
無政府主義我信仰過,但在認識過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