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一天天地增加,她又非常擔心。
有時同我一起上班或者下班,走近巨鹿路口,快到“作協分會”,或者走近湖南路口,快到我們家,她總是擡不起頭。
我理解她,同情她,也非常擔心她經受不起沉重的打擊。
我記得有一天到了平常下班的時間,我們沒有受到留難,回到家裡她比較高興,到廚房去燒菜。
我翻看當天的報紙,在第三版上看到當時做了“作協分會”的“頭頭”的兩個工人作家寫的文章《徹底揭露巴金的反革命真面目》。
真是當頭一棒!我看了兩三行,連忙把報紙藏起來,我害怕讓她看見。
她端着燒好的菜出來,臉上還帶笑容,吃飯時她有說有笑。
飯後她要看報,我企圖把她的注意力引到别處。
但是沒有用,她找到了報紙。
她的笑容一下子完全消失。
這一夜她再沒有講話,早早地進了房間。
我後來發現她躺在床上小聲哭着。
一個安靜的夜晚給破壞了。
今天回想當時的情景,她那張滿是淚痕的臉還在我的眼前。
我多麼願意讓她的淚痕消失,笑容在她那憔悴的臉上重現,即使減少我幾年的生命來換取我們家庭生活中一個甯靜的夜晚,我也心甘情願!
二
我聽周信芳同志的媳婦說,周的夫人在逝世前經常被打手們拉出去當做皮球推來推去,打得遍體鱗傷。
有人勸她躲開,她說:“我躲開,他們就要這樣對付周先生了。
”蕭珊并未受到這種新式體罰。
可是她在精神上給别人當皮球打來打去。
她也有這樣的想法:她多受一點精神折磨,可以減輕對我的壓力。
其實這是她一片癡心,結果隻苦了她自己。
我看見她一天天地憔悴下去,我看見她的生命之火逐漸熄滅,我多麼痛心。
我勸她,安慰她,我想拉住她,一點也沒有用。
她常常問我:“你的問題什麼時候才解決呢?”我苦笑着說:“總有一天會解決的。
”她歎口氣說:“我恐怕等不到那個時候了。
”後來她病倒了,有人勸她打電話找我回家,她不知從哪裡得來的消息,她說:“他在寫檢查,不要打岔他。
他的問題大概可以解決了。
”等到我從五·七幹校回家休假,她已經不能起床。
她還問我檢查寫得怎樣,問題是否可以解決。
我當時的确在寫檢查,而且已經寫了好幾次了。
他們要我寫,隻是為了消耗我的生命。
但她怎麼能理解呢?
這時離她逝世不過兩個多月,癌細胞已經擴散,可是我們不知道,想找醫生給她認真檢查一次,也毫無辦法。
平日去醫院挂号看門診,等了許久才見到醫生或者實習醫生,随便給開個藥方就算解決問題。
隻有在發燒到攝氏三十九度才有資格挂急診号,或者還可以在病人擁擠的觀察室裡待上一天半天。
當時去醫院看病找交通工具也很困難,常常是我女婿借了自行車來,讓她坐在車上,他慢慢地推着走。
有一次她雇到小三輪車去看病,看好門診回家雇不到車了,隻好同陪她看病的朋友一起慢慢地走回來,走走停停,走到街口,她快要倒下了,隻得請求行人到我們家通知。
她一個表侄正好來探病,就由他去把她背了回家。
她希望拍一張X光片子查一查腸子有什麼病,但是辦不到。
後來靠了她一位親戚幫忙開後門兩次拍片,才查出她患腸癌。
以後又靠朋友設法開後門住進了醫院。
她自己還很高興,以為得救了。
隻有她一個人不知真實的病情,她在醫院裡隻活了三個星期。
我休假回家假期滿了,我又請過兩次假,留在家裡照料病人。
最多也不到一個月。
我看見她病情日趨嚴重,實在不願意把她丢開不管,我要求延長假期的時候,我們那個單位的一個“工宣隊”頭頭逼着我第二天就回幹校去。
我回到家裡,她問起來,我無法隐瞞。
她歎了一口氣,說:“你放心去吧。
”她把臉掉過去,不讓我看她。
我女兒、女婿看到這種情景,自告奮勇跑到巨鹿路向那位“工宣隊”頭頭解釋,希望同意我在市區多留些日子照料病人。
可是那個頭頭“執法如山”,還說:他不是醫生,留在家裡,有什麼用!“留在家裡對他改造不利!”他們氣憤地回到家中,隻說機關不同意,後來才對我傳達了這句“名言”。
我還能講什麼呢?明天回幹校去!
整個晚上她睡不好,我更睡不好。
出乎意外,第二天一早我那個插隊落戶的兒子在我們房間裡出現了,他是昨天半夜裡到的。
他得到了家信,請假回家看母親,卻沒有想到母親病成這樣。
我見了他一面,把他母親交給他,就回幹校去了。
在車上我的情緒很不好。
我實在想不通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事情。
我在幹校待了五天,無法同家裡通消息。
我已經猜到她的病不輕了。
可是人們不讓我過問她的事情。
這五天是多麼難熬的日子!到第五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