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病床上,隻能有氣無力地說幾句短短的話,她經常問:“棠棠怎麼樣?”從她那雙含淚的眼睛裡我明白她多麼想看見她最愛的兒子。
但是她已經沒有精力多想了。
她每天給輸血,打鹽水針。
她看見我去就斷斷續續地問我:“輸多少西西的血?該怎麼辦?”我安慰她:“你隻管放心。
沒有問題,治病要緊。
”她不止一次地說:“你辛苦了。
”我有什麼苦呢?我能夠為我最親愛的人做事情,哪怕做一件小事,我也高興!後來她的身體更不行了。
醫生給她輸氧氣,鼻子裡整天插着管子。
她幾次要求拿開,這說明她感到難受,但是聽了我們的勸告,她終于忍受下去了。
開刀以後她隻活了五天。
誰也想不到她會去得這麼快!五天中間我整天守在病床前,默默地望着她在受苦(我是設身處地感覺到這樣的),可是她除了兩三次要求搬開床前巨大的氧氣筒,三四次表示擔心輸血較多付不出醫藥費之外,并沒有抱怨過什麼。
見到熟人她常有這樣一種表情:請原諒我麻煩了你們。
她非常安靜,但并未昏睡,始終睜大兩隻眼睛。
眼睛很大,很美,很亮。
我望着,望着,好像在望快要燃盡的燭火。
我多麼想讓這對眼睛永遠亮下去!我多麼害怕她離開我!我甚至願意為我那十四卷“邪書”受到千刀萬剮,隻求她能安靜地活下去。
不久前我重讀梅林寫的《馬克思傳》,書中引用了馬克思給女兒的信裡的一段話,講到馬克思夫人的死。
信上說:“她很快就咽了氣。
……這個病具有一種逐漸虛脫的性質,就像由于衰老所緻一樣。
甚至在最後幾小時也沒有臨終的掙紮,而是慢慢地沉入睡鄉。
她的眼睛比任何時候都更大、更美、更亮!”這段話我記得很清楚。
馬克思夫人也死于癌症。
我默默地望着蕭珊那對很大、很美、很亮的眼睛,我想起這段話,稍微得到一點安慰。
聽說她的确也“沒有臨終的掙紮”,也是“慢慢地沉入睡鄉”。
我這樣說,因為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不在她的身邊。
那天是星期天,衛生防疫站因為我們家發現了肝炎病人,派人上午來做消毒工作。
她的表妹有空願意到醫院去照料她,講好我們吃過中飯就去接替。
沒有想到我們剛剛端起飯碗,就得到傳呼電話,通知我女兒去醫院,說是她媽媽“不行”了。
真是晴天霹靂!我和我女兒、女婿趕到醫院。
她那張病床上連床墊也給拿走了。
别人告訴我她在太平間。
我們又下了樓趕到那裡,在門口遇見表妹。
還是她找人幫忙把“咽了氣”的病人擡進來的。
死者還不曾給放進鐵匣子裡送進冷庫,她躺在擔架上,但已經給白布床單包得緊緊的,看不到面容了。
我隻看到她的名字。
我彎下身子,把地上那個還有點人形的白布包拍了好幾下,一面哭着喚她的名字。
不過幾分鐘的時間。
這算是什麼告别呢?
據表妹說,她逝世的時刻,表妹也不知道。
她曾經對表妹說:“找醫生來。
”醫生來過,并沒有什麼。
後來她就漸漸地“沉入睡鄉”。
表妹還以為她在睡眠。
一個護士來打針,才發覺她的心髒已經停止跳動了。
我沒有能同她訣别,我有許多話沒有能向她傾吐,她不能沒有留下一句遺言就離開我!我後來常常想,她對表妹說:“找醫生來”,很可能不是“找醫生”,是“找李先生”(她平日這樣稱呼我)。
為什麼那天上午偏偏我不在病房呢?家裡人都不在她身邊,她死得這樣凄涼!
我女婿馬上打電話給我們僅有的幾個親戚。
她的弟媳趕到醫院,馬上暈了過去。
三天以後在龍華火葬場舉行告别儀式。
她的朋友一個也沒有來,因為一則我們沒有通知,二則我是一個審查了将近七年的對象。
沒有悼詞,沒有吊客,隻有一片傷心的哭聲。
我衷心感謝前來參加儀式的少數親友和特地來幫忙的我女兒的兩三個同學,最後,我跟她的遺體告别,女兒望着遺容哀哭,兒子在隔離病房還不知道把他當做命根子的媽媽已經死亡。
值得提說的是她當做自己兒子照顧了好些年的一位亡友的男孩從北京趕來,隻為了看見她的最後一面。
這個整天同鋼鐵打交道的技術員,他的心倒不像鋼鐵那樣。
他得到電報以後,他愛人對他說:“你去吧,你不去一趟,你的心永遠安定不了。
”我在變了形的她的遺體旁邊站了一會。
别人給我和她照了相。
我痛苦地想:這是最後一次了,即使給我們留下來很難看的形象,我也要珍視這個鏡頭。
一切都結束了。
過了幾天我和女兒、女婿到火葬場,領到了她的骨灰盒。
在存放室寄存了三年之後,我按期把骨灰盒接回家裡。
有人勸我把她的骨灰安葬,我甯願讓骨灰盒放在我的寝室裡,我感到她仍然和我在一起。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