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魇一般的日子終于過去了。
六年仿佛一瞬間似的遠遠地落在後面了。
其實哪裡是一瞬間!這段時間裡有多少流着血和淚的日子啊。
不僅是六年,從我開始寫這篇短文到現在又過去了半年,半年中我經常在火葬場的大廳裡默哀,行禮,為了紀念給“四人幫”迫害緻死的朋友。
想到他們不能把個人的智慧和才華獻給社會主義祖國,我萬分惋惜。
每次戴上黑紗、插上紙花的同時,我也想起我自己最親愛的朋友,一個普通的文藝愛好者,一個成績不大的翻譯工作者,一個心地善良的人。
她是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她的骨灰裡有我的淚和血。
她是我的一個讀者。
一九三六年我在上海第一次同她見面。
一九三八年和一九四一年我們兩次在桂林像朋友似的住在一起。
一九四四年我們在貴陽結婚。
我認識她的時候,她還不到二十,對她的成長我應當負很大的責任。
她讀了我的小說,給我寫信,後來見到了我,對我發生了感情。
她在中學念書,看見我以前,因為參加學生運動被學校開除,回到家鄉住了一個短時期,又出來進另一所學校。
倘使不是為了我,她三七、三八年一定去了延安。
她同我談了八年的戀愛,後來到貴陽旅行結婚,隻印發了一個通知,沒有擺過一桌酒席。
從貴陽我和她先後到了重慶,住在民國路文化生活出版社門市部樓梯下七八個平方米的小屋裡。
她托人買了四隻玻璃杯開始組織我們的小家庭。
她陪着我經曆了各種艱苦生活。
在抗日戰争緊張的時期,我們一起在日軍進城以前十多個小時逃離廣州,我們從廣東到廣西,從昆明到桂林,從金華到溫州,我們分散了,又重見,相見後又别離。
在我那兩冊《旅途通訊》中就有一部分這種生活的記錄。
四十年前有一位朋友批評我:“這算什麼文章!”我的《文集》出版後,另一位朋友認為我不應當把它們也收進去。
他們都有道理,兩年來我對朋友、對讀者講過不止一次,我決定不讓《文集》重版。
但是為我自己,我要經常翻看那兩小冊《通訊》。
在那些年代,每當我落在困苦的境地裡、朋友們各奔前程的時候,她總是親切地在我的耳邊說:“不要難過,我不會離開你,我在你的身邊。
”的确,隻有在她最後一次進手術室之前她才說過這樣一句:“我們要分别了。
”
我同她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
但是我并沒有好好地幫助過她。
她比我有才華,卻缺乏刻苦鑽研的精神。
我很喜歡她翻譯的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小說。
雖然譯文并不恰當,也不是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風格,它們卻是有創造性的文學作品,閱讀它們對我是一種享受。
她想改變自己的生活,不願做家庭婦女,卻又缺少吃苦耐勞的勇氣。
她聽一個朋友的勸告,得到後來也是給“四人幫”迫害緻死的葉以群同志的同意,到《上海文學》“義務勞動”,也做了一點點工作,然而在運動中卻受到批判,說她專門向老作家組稿,又說她是我派去的“坐探”。
她為了改造思想,想走捷徑,要求參加“四清”運動,找人推薦到某銅廠的工作組工作,工作相當忙碌、緊張,她卻精神愉快。
但是到我快要靠邊的時候,她也被叫回“作協分會”參加運動。
她第一次參加這種疾風暴雨般的鬥争,而且是以反動權威家屬的身份參加,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她張皇失措,坐立不安,替我擔心,又為兒女的前途憂慮。
她盼望什麼人向她伸出援助的手,可是朋友們離開了她,“同事們”拿她當做箭靶,還有人想通過整她來整我。
她不是“作協分會”或者刊物的正式工作人員,可是仍然被“勒令”靠邊勞動、站隊挂牌,放回家以後,又給揪到機關。
過一個時期,她寫了認罪的檢查,第二次給放回家的時候,我們機關的造反派頭頭卻通知裡弄委員會罰她掃街。
她怕人看見,每天大清早起來,拿着掃帚出門,掃得精疲力盡,才回到家裡,關上大門,吐了一口氣。
但有時她還碰到上學去的小孩,對她叫罵“巴金的臭婆娘”。
我偶爾看見她拿着掃帚回來,不敢正眼看她,我感到負罪的心情,這是對她的一個緻命的打擊。
不到兩個月,她病倒了,以後就沒有再出去掃街(我妹妹繼續掃了一個時期),但是也沒有完全恢複健康。
盡管她還繼續拖了四年,但一直到死她并不曾看到我恢複自由。
這就是她的最後,然而絕不是她的結局。
她的結局将和我的結局連在一起。
我絕不悲觀。
我要争取多活。
我要為我們社會主義祖國工作到生命的最後一息。
在我喪失工作能力的時候,我希望病榻上有蕭珊翻譯的那幾本小說。
等到我永遠閉上眼睛,就讓我的骨灰同她的攙和在一起。
一月十六日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