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收到法國朋友從馬賽寄來的照片。
我一遍一遍地看它們,又想起了馬賽。
這一次我在馬賽隻住了一天。
但是我找到了一九二八年住過的美景旅館。
我在短篇小說《馬賽的夜》裡寫過:“我住的地方是小旅館内五層樓上一個小房間。
”就隻有這麼一句。
但是在《談自己的創作》卻講得多一些,我這樣說:“有時在清晨,有時太陽剛剛落下去,我站在窗前看馬賽的海景;有時我晚飯後回到旅館之前,在海濱散步。
”在我的另一個短篇《不幸的人》裡,叙述故事的人在旅館中眺望日落、描繪廣場上窮音樂師拉小提琴的情景,就是根據我自己的實感寫的。
印象漸漸地模糊了。
可是腦子裡總有一個空曠的廣場和一片藍藍的海水。
五十一年後我又來到了這個地方。
我找到了海濱的旅館,還是一位同行的朋友先發現的。
我站在旅館門前,望着這個非現代化的建築物,我漸漸地回到了過去的日子。
一九二八年十月十八日起我在馬賽住了十二天。
海員罷工,輪船無法開出,我隻好一天一天地等待着。
在窗前看落日,在海濱閑步,在我是一種享受。
此外我還做過兩件事:讀左拉的小說,或者參觀大大小小的電影院,這是我在《馬賽的夜》裡也講過的。
我在法國至少學會兩件事情:在巴黎和沙多—吉裡我學會寫小說;在馬賽我學會看電影。
我還記得我住在沙多—吉裡中學裡的時候,我的房間在中學食堂的樓上,有時晚上學校為學生們在食堂放映電影,住在我隔壁的中國同學約我下去觀看,我總是借故推辭,讓他一個人去。
不知什麼緣故,我那時對電影毫無興趣。
在馬賽我隻有那個新認識的朋友,他也姓李,還在念書,是巴黎一位朋友給我介紹的,因為是四川同鄉,不到一天的工夫我們就相熟了。
他約我去電影院,很快我就發生了濃厚的興趣。
我回到國内,也常看電影。
看了好的影片,我想得很多,常常心潮澎湃,無法安靜下來,于是拿起筆寫作,有時甚至寫到天明。
今天,我還在寫作,也常常看電影,這兩件事在我一生起了很大的作用。
新收到的照片中有一張是我和遠近七隻灰鴿在一起拍攝的。
依舊有安閑的鴿子,依舊有藍藍的海水,可是大片的水面給私人的遊艇占據了,過去窮音樂師在那裡拉小提琴的廣場也不見了,一切都顯得擁擠,行人也不少。
美景旅館似乎還是五十一年前那個樣子,我在門前站了一會,腦子活動起來了。
我想起當時我怎樣從這小門進出,怎樣從五層樓的窗口望海濱廣場,我有一個印象:旅館兩旁的樓房大概是後來修建的,仿佛把它壓得透不過氣來。
這樣的記憶不見得可靠,人老了,記憶也混亂了。
隻是當時我沒有這個印象,所以我這樣說。
這天下午我去參觀古希臘修道院舊址的時候,法國朋友送了我一本《古馬賽圖》。
書中共收一百五十二幅繪畫,從十五世紀到十九世紀前半葉,當然看不到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馬賽。
因此在海濱散步的時候,我常常想,我要是當時照個相那多好。
那位姓李的朋友的聲音我還不曾忘記,可是他的面貌早已煙消雲散了。
重來馬賽,我并不感到寂寞,我們代表團一行五人,還有同行的中國朋友、法國朋友和當地法中友協的主人。
我們毫無拘束地在海濱閑步、談笑。
微風帶來一陣一陣的魚腥味: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