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飛回了廣島?紀念碑是為了悼念受害的學生和兒童建立的,是全國兒童捐款建造的。
碑的頂上立着一個小女孩,高高舉起一隻紙折的仙鶴。
流傳着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兩歲小女孩當時受到原子輻射,十年後發了病,她根據過去的傳說,相信自己折好一千隻紙鶴,就能得到幸福、恢複健康。
她在病床上一天一天地折下去。
她想活。
她不僅折到一千隻,而且折到了一千三百隻。
但是她死了。
和平紀念資料館就在前面,在那裡我們停留的時間不長,因為接下去還有别的活動。
我隻是匆匆地看了幾個部分,那些鮮血淋淋的“資料”我早已熟悉,而且從未遺忘。
我這次不是來挖開記憶的墳墓,找尋痛苦的。
我走過和平大道,兩旁蔥郁的樹林是從日本各地送來的;我看見許多健康活潑的廣島兒童,在他們周圍開放着美麗的鮮花,它們是世界各大城市兒童送來的禮物。
我在廣島看到的是活力和生命。
資料館裡一位負責人給我們解釋三十五年前的事情,他當時是小學生,手上還留着損害的痕迹,但是他一直堅強地工作,我不願用慘痛的回憶折磨他。
同他握手告别的時候,我覺得有許多根針在刺我的心。
主人要我在留言簿上寫下自己的感想,我用不太靈活的手指捏緊日本的“軟筆”寫了下面的兩行:
全世界人民決不容許再發生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的悲劇。
世界和平萬歲。
這兩行文字并不曾表達出我複雜的思想感情。
靜夜裡我在大飯店十二層樓窗前一把靠背椅上坐了好久,沒有一點噪音來幹擾,我想起許多事情。
我想到了我們的十年浩劫——人類曆史上另一個大悲劇。
我不由自主地低聲念起了慰靈碑上那一句碑文:“安息吧,過去的錯誤不會再犯了。
”眼前浮現了楊朔同志的面貌,老舍同志的面貌,我愛人蕭珊的面貌……我的眼睛潤濕了。
我坐到靠牆的小書桌前寫我四天後在京都“文化講演會”上的講話稿《我和文學》。
這一夜我隻寫成講話稿的大半。
第二天上午我們遊覽了風景如畫的宮島,在舊日的市街上悠閑地散步,用食物喂鹿,鹿像熟人一樣親切地撲到我的身上來。
路旁櫻花開得十分絢麗,我在東京隻看到初放的花朵。
天氣好,空氣格外清新,淺藍色的天空,深藍色的濑戶内海……在短短的一個上午我們無法欣賞有名的宮島八景,但是海中屹立的紅色大華表和八百年前的古建築物好像浮在海上似的,華麗而優雅的嚴島神社長留在我的記憶裡。
然後我們坐船回去,到東洋工業的招待所休息,下午我們參觀了這個産量居世界第十位的汽車工廠,我們看了兩個車間。
我對汽車工業一無所知,但是工廠十分整潔,車間勞動緊張而有秩序,在這裡親眼看到了廣島人出色的勞動成果。
出了工廠,車子馳過繁華、清潔的街道,一座一座的高架橋從我們的頭上過去,茂盛的樹木,整齊的樓房,身體健壯的行人……這一切和蘑菇雲、和火海、和黑雨怎麼能連在一起呢?我疑心自己在做夢。
晚上八點我辭别了主人回到十二樓的房間。
在廣島的訪問已經結束,明天一早我們就要乘“新幹線”去京都了。
我又在窗前的靠背椅上坐下來,開始了我的思想上的旅行。
就這樣離開廣島,我不能沒有留戀,說實話,我愛上了這個美麗的“水城”。
就隻有短短的一天半的時間,我沒有訪問幸存者的家庭和受害者的家屬,也不曾到原子彈醫院去慰問病人,我感到遺憾。
但是我找到了我尋求的東西,在宴會上我對新認識的廣島朋友說:“我看見了廣島人在廢墟上建設起來的繁榮、美麗的現代化城市,我看見了和平力量和建設力量的巨大勝利。
”我帶着無限的同情來廣島,我将懷着極大的尊敬同它告别,一切夢魇似的流言都消失了,我又一次認識到無比堅強的人民力量。
我不是白白地來一趟,我對未來的信念在這裡得到了充實和加強。
城市怎麼這樣靜,夜怎麼這樣靜!我的思想就像高速公路上的汽車那樣飛奔,忽然停了下來,好像給前面的車輛堵住了一樣,我幾乎要叫出聲來:“敬愛的廣島人,我感謝你們,我永遠懷念你們。
”坐在靜靜的窗前,我仍然感覺到那股任何原子武器、核武器所摧毀不了的人民力量。
它在動,它在向前。
于是我想起昨夜留下來的未完的講話稿,已經夜深了,可是有什麼力量在推動我,也許就是我常說的那種火在燒我自己吧,我移坐到小書桌前,一口氣寫完了它。
一共不到三千字,我又立下了一個心願:給自己的十年苦難做一個總結。
公園裡兩隻大手捧着的火炬在我的眼前時隐時現,我不會忘記這不滅的火。
為了使十年的大悲劇不會再發生,也需要全國人民堅決的努力,讓我們也燃起我們的燈,要子孫後代永記住這個慘痛的教訓。
六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