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随想》并不“高明”,而且絕非傳世之作。
不過我自己很喜歡它們,因為我說了真話,我怎麼想,就怎麼寫出來,說錯了,也不賴賬。
有人告訴我,在某雜志①上我的《随想錄》(第一集)受到了“圍攻”。
我願意聽不同的意見,就讓人們點起火來燒毀我的《随想》吧!但真話卻是燒不掉的。
當然,是不是真話,不能由我一個人說了算,它至少總得經受時間的考驗。
三十年來我寫了不少的廢品,譬如上次提到的那篇散文,當時的勞動模範忽然當上了大官,很快就走向他的反面;既不“勞動”,又不做“模範”;說假話、搞特權、幹壞事倒成了家常便飯。
過去我寫過多少豪言壯語,我當時是那樣歡欣鼓舞,現在才知道我受了騙,把謊言當做了真話。
無情的時間對盜名欺世的假話是不會寬容的。
奇怪的是今天還有人要求作家歌頌并不存在的“功”、“德”。
我見過一些永遠正确的人,過去到處都有。
他們時而指東,時而指西,讓别人不斷犯錯誤,他們自己永遠當裁判官。
他們今天誇這個人是“大好人”,明天又罵他是“壞分子”。
過去辱罵他是“叛徒”,現在又尊敬他為烈士。
本人說話從來不算數,别人講了一句半句就全記在賬上,到時候整個沒完沒了,自己一點也不臉紅。
他們把自己當做機器,你裝上什麼唱片,他們唱什麼調子;你放上什麼錄音磁帶,他們哼什麼歌曲。
他們的嘴好像過去外國人屋頂上的信風雞,風吹向哪裡,他們的嘴就朝着哪裡。
外國朋友向我發過牢騷:他們對中國友好,到中國訪問,要求我們介紹真實的情況,他們回去就照我們所說向他們的人民宣傳。
他們勇敢地站出來做我們的代言人,以為自己講的全是真話。
可是不要多長的時間就發現自己處在尴尬的境地:前後矛盾、不能自圓其說,變來變去,甚至打自己的耳光。
外國人重視信用,不會在思想上跳來跳去、一下子轉大彎。
你講了假話就得負責,賴也賴不掉。
有些外國朋友就因為販賣假話失掉信用,至今還被人抓住不肯放。
他們吃虧就在于太老實,想不到我們這裡有人靠說謊度日。
當“四人幫”圍攻安東尼奧尼的時候,我在一份意大利“左派”刊物上讀到批判安東尼奧尼的文章。
當時我還在半靠邊,但是可以到郵局報刊門市部選購外文“左派”刊物。
我早已不相信“四人幫”那一套鬼話,我看見中國人民越來越窮,而“四人幫”一夥卻大吹“向着共産主義邁進”。
報紙上的宣傳和我在生活中的見聞全然不同,“四人幫”說的和他們做的完全兩樣。
我一天聽不到一句真話,偶爾有人來找我談思想,我也不敢吐露真心。
我憐憫那位意大利“左派”的天真,他那麼容易受騙。
事情過了好幾年,我不知道他今天是左還是右,也可能還有人揪住他不放松。
這就是不肯獨立思考而受到的懲罰吧。
其實我自己也有更加慘痛的教訓。
一九五八年大刮浮誇風的時候我不但相信各種“豪言壯語”,而且我也跟着别人說謊吹牛。
我在一九五六年也曾發表雜文,鼓勵人“獨立思考”,可是第二年運動一來,幾個熟人摔倒在地上,我也棄甲丢盔自己繳了械,一直把那些雜感作為不可赦的罪行;從此就不以說假話為可恥了。
當然,這中間也有過反複的時候,我有腦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