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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論說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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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會思索,有時我也忍不住吐露自己的想法。

    一九六二年我在上海文藝界的一次會上發表了一篇講話:《作家的勇氣和責任心》。

    就隻有那麼一點點“勇氣和責任心”!就隻有三幾十句真話!它們卻成了我精神上一個包袱,好些人拿了棍子等着我,姚文元便是其中之一。

    果然,“文化大革命”開始,我還在北京出席亞非作家緊急會議,上海作家協會的大廳裡就貼出了“興無滅資”的大字報,揭露我那篇“反黨”發言。

    我回到上海便誠惶誠恐地到作家協會學習。

    大字報一張接着一張,“勒令”我這樣,“勒令”我那樣,貼不到十張,我的公民權利就給剝奪幹淨了。

     那是一九六六年八九月發生的事。

    我當時的心境非常奇怪,我後來說,我仿佛受了催眠術,也不一定很恰當。

    我腦子裡好像隻有一堆亂麻,我已無法獨立思考,我隻是感覺到自己背着一個沉重的“罪”的包袱掉在水裡,我想救自己,可是越陷越深。

    腦子裡沒有是非、真假的觀念,隻知道自己有罪,而且罪名越來越大。

    最後認為自己是不可救藥的了,應當忍受種種災難、苦刑,隻是為了開脫、挽救我的妻子、兒女。

    造反派在批鬥會上揭發、編造我的罪行,無限上綱。

    我害怕極了。

    我起初還分辯幾句,後來一律默認。

    那時我信神拜神,也迷信各種符咒。

    造反派批鬥我的時候經常罵一句:“休想撈稻草!”我抓住的惟一的“稻草”就是“改造”。

    我不僅把這個符咒挂在門上,還貼在我的心上。

    我決心認真地改造自己。

    我還記得在我小的時候每逢家中有人死亡,為了“超度亡靈”,請了和尚來誦經,在大廳上或者别的地方就挂出了十殿閻羅的圖像。

    在像上有罪的亡魂通過十個殿,受盡了種種酷刑,最後轉世為人。

    這是我兒童時代受到的教育,幾十年後它在我身上又起了作用。

    一九六六年下半年以後的三年中間,我就是這樣地理解“改造”的,我準備給“剖腹挖心”,“上刀山、下油鍋”,受盡懲罰,最後喝“迷魂湯”、到陽世重新做人。

    因此我下定決心咬緊牙關堅持到底。

    雖然中間有過很短時期我曾想到自殺,以為眼睛一閉就毫無知覺,進入安靜的永眠的境界,人世的毀譽無損于我。

    但是想到今後家裡人的遭遇,我又不能無動于衷。

    想了幾次我終于認識到自殺是膽小的行為,自己忍受不了就讓給親人忍受,自己種的苦果卻叫妻兒吃下,未免太不公道。

    而且當時有一句流行的話:“哪裡摔倒就在哪裡站起來。

    ”我還癡心妄想在“四人幫”統治下面忍受一切痛苦在摔倒的地方爬起來。

     那些時候,那些年我就是在謊言中過日子,聽假話,說假話,起初把假話當做真理,後來逐漸認出了虛假;起初為了“改造”自己,後來為了保全自己;起初假話當真話說,後來假話當假話說。

    十年中間我逐漸看清楚十座閻王殿的圖像,一切都是虛假!“迷魂湯”也失掉了效用,我的腦子清醒,我回頭看背後的路,還能夠分辨這些年我是怎樣走過來的。

    我踏在腳下的是那麼多的謊言,用鮮花裝飾的謊言! 哪怕是給鋪上千萬朵鮮花,謊言也不會變成真理。

    這樣一個淺顯的道理,我為它卻花費了很長的時間,付出了很高的代價。

     人隻有講真話,才能夠認真地活下去。

     十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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