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批鬥,說我假意認罪、騙取同情。
誰真誰假,我開始明白了。
我仍然按時寫《思想彙報》,引用“最高指示”痛罵自己,但是自己的思想暗暗地、慢慢地在進行大轉彎。
我又有了新的發現:我就是“奴在心者”,而且是死心塌地的精神奴隸。
這個發現使我十分難過!我的心在掙紮,我感覺到奴隸哲學像鐵鍊似的緊緊捆住我全身,我不是我自己。
沒有自己的思想,不用自己的腦子思考,别人舉手我也舉手,别人講什麼我也講什麼,而且做得高高興興,——這不是“奴在心者”嗎?這和小說裡的黃媽不同,和鳴鳳不同,她們即使覺悟不“高”,但她們有自己的是非觀念,黃媽不願意“住渾水”,鳴鳳不肯做馮樂山的小老婆。
她們還不是“奴在心者”。
固然她們相信“命”,相信“天”,但是她們并不低頭屈服,并不按照高老太爺的邏輯思考。
她們相信命運,她們又反抗命運。
她們決不像一九六七、六八年的我。
那個時候我沒有反抗的思想,一點也沒有。
我沒有提一九六六年。
我是六六年八月進“牛棚”,九月十日被抄家的,在那些夜晚我都是服了眠爾通才能睡幾小時。
那幾個月裡我受了多大的折磨,聽見捶門聲就渾身發抖。
但是我一直抱着希望:不會這樣對待我吧,對我會從寬吧;這樣對我威脅隻是一種形式吧。
我常常暗暗地問自己:“這是真的嗎?”我拼命拖住快要完全失去的希望,我不能不這樣想:雖然我“有罪”,但幾十年的工作中多少總有一點成績吧。
接着來的是十二月。
這可怕的十二月!它對于我是沉重的當頭一擊,它對于蕭珊的病和死亡也起了促進的作用。
紅衛兵一批一批接連跑到我家裡,起初翻牆入内,後來是大搖大擺地敲門進來,凡是不曾貼上封條的東西,他們随意取用。
晚上來,白天也來。
夜深了,我疲勞不堪,還得低聲下氣,哀求他們早些離開。
不說蕭珊挨過他們的銅頭皮帶!這種時候,這種情況,我還能有什麼希望呢?從此我斷了念,來一個急轉彎,死心塌地做起“奴隸”來。
從一九六七年起我的精神面貌完全不同了。
我把自己心靈上過去積累起來的東西丢得一幹二淨。
我張開胸膛無條件地接收“造反派”的一切“指示”。
我自己後來分析說,我入了迷,中了催眠術。
其實我還挖得不深。
在那兩年中間我虔誠地膜拜神明的時候,我的耳邊時時都有一種仁慈的聲音:你信神你一家人就有救了。
原來我腦子裡始終保留着活命哲學。
就是在入迷的時候,我還受到活命思想的指導。
在一九六九年以後我常常想到黃媽,拿她同我自己比較。
她是一個真實的人,姓袁,我們叫她“袁袁”,我和三哥離開成都前幾年中間都是她照料我們。
她喜歡我們,我們出川後不久,她就辭工回家了,但常常來探問我們的消息,始終關心我們。
一九四一年年初我第一次回到成都,她已經死亡。
我無法打聽到她的墳在什麼地方,其實我也不會到她墓前去感謝她的服務和關懷。
隻有在拿她比較的時候,我才知道我欠了她一筆多麼深切的愛。
她不是奴隸,更不是“奴在心者”。
我在去年寫的一則《随想》中講起那兩年在“牛棚”裡我跟王西彥同志的分歧。
我當時認為自己有大罪,贖罪之法是認真改造,改造之法是對“造反派”的訓話、勒令和決定句句照辦。
西彥不服,他經常跟監督組的人争論,他認為有些安排不合情理,是有意整人。
我卻認為磨練越是痛苦,對我們的改造越有好處。
今天看來我的想法實在可笑,我用“造反派”的訓話思考,卻得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結論。
對“造反派”來說,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反動的”作家。
可是他們用了各種方法,各種手段逼迫我、也引導我走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路。
這說明大家的思想都很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