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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跋集》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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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十年來我編選過不少的集子,有長篇,有短篇;有創作,有翻譯。我保留着一個印象:為自己編選集子是一件愉快的事。可是這一回編選《序跋集》,我感到了厭倦,說句老實話,我幾乎無法完成這工作。

    為什麼呢?……我不能把責任全推給“衰老”。固然我現在拿筆寫字手就發抖;我越是着急,手和筆尖都停在原地越難移動,但我也掙紮着抄寫了一些較短的前言後記。而且在這方面我還有一個得力的助手,我的侄女國煣為我做了大量的工作,收在這個集子裡的大部分的序跋,特别是那些滔滔不絕的“代序”都是她抄錄的。我應當感謝她。

    為什麼呢?……是不是在編選上花了很多功夫,使我感到十分吃力?不。其實編選工作并不繁難,何況我(一)定下了一個範圍:隻收文學著譯的序跋。(二)又聲明會有遺漏,收集不一定完全。“不完全”,這是事實。但先來一個聲明,等于網開一面,留一條出路:反正有遺漏,多一篇,少一篇,關系不大。我也用不着苦心“求全”了。

    那麼為什麼會感到厭倦呢?是由于閱讀五十四年中間自己寫的那一大堆前言後記吧,我看一定是這樣。我想起了一件事情:在一九七○年或者七一年我還在奉賢縣“五·七幹校”的時候,有一天工宣隊老師傅帶着我們機關“造反派”到我家去抄書,拿走了幾本張春橋和姚文元的著作,這些書都是“文化大革命”前在上海出版的,一直放在書架上,我想它們該是最保險的吧。沒有想到給沒收的偏偏是它們。後來我回家休假,蕭珊講起這件事,我們起初大惑不解,想了一陣,取得了一緻的看法:可能他們過去寫的文章并不都證明他們生來就正确,而且一貫正确,因此不利于身居高位的今天的他們,還是将它們沒收燒毀為妙。

    我堅持這個看法,我有夠多的經驗和體會。我寫過多少很不正确的文章,連自己也搞不清楚。在“文化大革命”中有人揭發一篇,就鬥一次,還要我寫檢查交代。不讓我看原文,也不對我說明文章的内容,卻要我像猜謎一樣承認有罪,我實在應付不了!我怕極了,真的朝夕盼望來一場天火把我過去寫的文章燒光。我的這種想法,我的這種精神狀态也許是接連不斷的多次運動的後果。倘使我遲生幾十年,就不會背上那麼沉重的包袱,我可能一個字也不會寫,更有可能不讓人抓住辮子。我有幸躲掉了幾次運動,可是最後在“文化大革命”中給揪住算總賬,一筆也不放過。那麼重的包袱!那麼多的辮子!我從小熟悉一句俗話:“在劫難逃”,卻始終不相信。但聽慣棍棒聲音的人很難說自己毫無餘悸。

    我明白了。一大堆包袱和辮子放在我面前,我要把它們一一地清理。這決不是愉快的工作。我多麼想把它們一筆勾銷,一口否定。然而我無權無勢,既毀不了,又賴不掉,隻好老老實實把包袱和辮子完全攤開展覽出來,碰碰運氣。即使等待我的是批判,我也隻好硬着頭皮接受。不管你相信不相信,“在劫難逃”嘛。

    我又想起一樁往事:我開始寫第一本小說《滅亡》的時候,住在巴黎拉丁區一家小旅館裡,離先賢祠很近。我經常在飛着細雨的黃昏,在先賢祠前廣場上盧騷(梭)的銅像下徘徊。我尊敬盧騷(梭),稱他為“老師”,一,我學習他寫《忏悔錄》講真話;二,我相信他的說法:人生來是平等的。五十四年過去了,可是今天還有人告訴我:人是應該分為等級的。那麼根據我幾十年的寫作經驗,我大概屬于挨批的一等吧。我即将進入八十高齡,看來到死我也不會上升為批人的那個等級了。因此對着五十四年來留下的包袱和辮子,我不會感到心情舒暢。

    但是我終于把它們閱讀完畢了。我回過頭重走了五十四年的路。我興奮,我思索,我回憶,我痛苦。我仿佛站在雜技場的圓形舞台上接受批鬥,為我的寫作生活做了徹底的交代。《序跋集》是我的真實曆史。它又是我心裡的話。不隐瞞,不掩飾,不化妝,不賴賬,把心赤裸裸地掏了出來。不怕幼稚,不怕矛盾,也不怕自己反對自己。事實不斷改變,思想也跟着變化,當時怎麼想怎麼說就讓它們照原樣留在紙上。替自己解釋、辯護,已經成為多餘。五十四年來我是怎樣生活的,我是怎樣寫作的,我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我究竟做過些什麼樣的事,等等等等,在這本書裡都可以找到回答。有人要批判我,它倒是很好的材料。至少我的思想的變化在這裡毫不隐蔽地當衆展覽了。

    “四人幫”還在台上的時候,“革命造反派”不止一次地威脅我,說是批判我“要一直批到共産主義社會”。說話人的兇相我至今忘記不了。我不想死後得到安息,我知道自己進不了天堂。但倘使有一位偉大的詩人能把我的靈魂帶進“共産主義社會”,即使去受批判,即使必須走遍“地獄”和“煉獄”,我也心甘情願。

    結束了這個使我感到厭倦的工作,我吐一口氣,覺得輕松多了。這本集子是那位北京的朋友鼓勵我編輯的,我感謝他的幫助,我還請求他允許我把我的《序跋集》獻給下一代和再下一代的讀者,我非常願意接受他們的批判。

    八月十日在莫幹山

    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八一年八月二十一日香港《大公報·大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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