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返滬的貨船。
當時的上海正是兵荒馬亂,我們隻能住在北京路‘大教聯’的一個聯絡站内。
”③
複旦大學的朋友們負責照料他。
孩子們同他住在一起。
我去看他,他躺在床上,一身浮腫,但仍然滿臉笑容。
他伸出大手來抓我的手,聲音不高地說:“我看到你了。
你不怪我吧,沒有聽你的話就回來了。
”我說了半句:“你回來就好了。
”我好不容易忍住了眼淚,沒有想到他會病成這樣。
火在逐漸熄滅,躺在我面前的不是一個“大孩子”,是一位和善的老人。
當時我的心情也很複雜,我看:這次的旅行不利于他的病,但是留在台北他就能安心治病嗎?
這以後我經常去看他,然而對他的醫療我卻毫無辦法,也不曾盡過力。
他一直躺着,我和蕭珊去看他,他還是有說有笑。
我暗中為他擔心,可是想不到他的結局來得這麼快。
關于他的最後,他女兒這樣地寫着:
父親得不到适當的醫治和護理,在上海解放前一個多月就恨恨地去世了。
彌留之際,因為夜裡戒嚴,連送醫院急救都做不到,昏暗的燈光下,隻有兩個孤兒束手無策地看着父親咽氣。
④
那天深夜我接到住在聯絡站裡的複旦友人的電話,告訴我“馬大哥去世了”。
我天亮後才趕到聯絡站。
孩子們小聲地哭着,死者靜靜地睡在床上,大家在等候殡儀館的車子,隻有寥寥幾個朋友向遺體告别。
但是在殡儀館開吊的時候,到靈前緻敬的人卻有不少,好客的死者不會感到寂寞。
他身邊毫無積蓄,從台北隻帶回幾箱圖書。
有人建議為子女募集教育費,已經草拟了啟事并印了出來,但不久戰争逼近上海,也就沒有人再提這件事情。
儀式完畢後遺體由回教協會安葬在回民公墓。
孩子們起初不同意,經過說服,一切都順利解決。
我也參加了公葬儀式,我後來也去過公墓。
公墓在徐家彙,地方不大。
兩個孩子健康地成長起來,圖書全部捐贈給了學校。
一九七二年他的兒子有事情到上海,再去掃父親的墓,可是找不到墓地在什麼地方。
關于馬宗融大哥我還可以講許多事情,但是對于讀者,我看也沒有多講的必要了。
我們有一個習慣:寫紀念文章總喜歡歌功頌德,仿佛人一死就成為聖人,私人的感情常常遮住作者的眼睛。
還有人把文章作為應酬的禮品,或者炫耀文學的技巧,信筆書寫,可以無中生有,逢兇化吉,誇死者,也誇自己。
因此許多理應“蓋棺論定”的人和事都不能“蓋棺論定”,社會上還流傳着種種的小道新聞。
然而關于馬宗融大哥,大概可以蓋棺論定了吧。
三十三年來在多次的運動中未見有人出來揭發他,也不曾為他開過一次批判會。
他雖然死亡,但死後并未成為聖人,也不見一篇歌頌他的文章。
人們似乎忘記了他。
但是我怎麼能忘記他呢?他是對我最好的一位朋友,他相信我,要是聽見人講我的壞話,他也會跟人打架。
我不想在這裡多談個人的感情。
我從來不把他當做聖人。
他活着時我常常批評他做得太少,不曾把自己的才智貢獻出來。
他隻留下一本薄薄的散文集《拾荒》,和用文言寫的《法國革命史》(也是薄薄的一本);還有兩本翻譯小說:屠格涅夫的《春潮》和米爾博的《倉庫裡的男子》,字數都不多。
我知道他的缺點很多,但是他有一個長處,這長處可以掩蓋一切的缺點。
他說過:為了維護真理顧不得個人的安危,他自己是這樣做到了的。
我看見中國知識分子的正氣在他的身上閃閃發光,可是我不曾學到他的長處,也沒有認真地學過。
過去有個時期我習慣把長官的話當做真理,又有一個時期我誠心奉行“明哲保身”的古訓,今天回想起來,真是愧對亡友。
這才是我的欠債中最大的一筆。
現在是還債的時候了。
我怎麼還得清呢?他真應當替我擔心啊。
我明白了。
那一團火并沒有熄滅,火還在燃燒,而且要永遠燃燒。
一月二十九日寫完
本篇最初連續發表于一九八二年二月十一至十三日香港《大公報·大公園》。
①許壽裳(1882--1948):魯迅先生的好友。
②一位好友:指喬大壯教授。
③④見馬小彌著《難以忘卻的記憶》(載一九八一年二月十日香港》新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