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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多以後我到了重慶,在沙坪壩住下來。
我去北碚複旦大學看望朋友,在馬大哥的家裡我們談到夜深,恨不得把将近三年的事情一晚上談光。
他似乎老了許多,也不像過去那樣愛書了,但還是那麼熱情,那麼健談,講話沒有保留,沒有顧忌,他很可能跟我暢談一個通宵,倘使沒有他第二位夫人的勸阻。
夫人是羅淑在廣西結識的朋友,她是為了照顧羅淑留下的孩子才同宗融結婚的。
對那個孩子她的确是一位好母親,可是我看出來在馬大哥的生活裡她代替不了羅淑。
一談起羅淑他就眼淚汪汪。
他一家住在學校附近,自己租的農家房屋。
當時在大後方知識分子的厄運已經開始。
馬大哥不是知名學者,著作很少,平時講話坦率,愛發表議論,得罪過人,因此路越走越窄,生活也不寬裕。
他的心情很不舒暢。
然而他仍舊常帶笑容,并不把困難放在心上,雖然發脾氣的時候多了起來。
朋友們關心他,有時也議論他,但是大家都喜歡他。
他真像一團火,他的到來就仿佛添了一股熱流,冷靜的氣氛也變成了熱烈。
他同教授們相處并不十分融洽,但在文藝界中卻有不少知心朋友。
他住在黃桷樹,心卻在重慶的友人中間,朋友們歡聚總少不了他,替别人辦事他最熱心。
他進城後活動起來常常忘記了家。
老舍同志知道他的毛病,經常提醒他,催促他早回家去。
他朋友多,對人真誠,在他的身上我看出了交友之道。
我始終記得一九四一年發生的一件事情:他有一位朋友思想進步,同學生接近,也很受歡迎,但是由于校外勢力的壓迫和内部的排擠給學校解聘,準備去别處就業。
朋友動身前學生開會歡送,馬大哥在會上毫無顧忌地講了自己心裡的話。
在這之前另一位同他相熟的教授到他家串門,談起被解聘的朋友,教授講了不少壞話。
他越聽越不耐煩,終于發了脾氣罵起來:“你誣蔑我的朋友就是誣蔑我!我不要聽!你出去!出去!”他把教授趕走了。
他為了朋友不怕得罪任何人。
沒有想到六年以後在上海他也讓這個學校(學校已經搬回了上海了)解了聘,隻好帶着全家渡海,去台北。
我聽見他的一位同事談起解聘的原因:上海學生開展反饑餓運動的時候,他們學校當局竟然縱容當地軍警開進校園逮捕同學。
馬大哥對這種做法十分不滿,在校務會議上站出來慷慨直言,拍案怒斥。
這是他的本色,他常說,為了維護真理,顧不得個人的安危!
我第一次回到四川,一九四一年初去過成都探親,不久他也來成都為羅淑掃墓。
我們一起到墓地,隻有在這裡他顯得很憂傷,平日他和友人見面總是有說有笑。
一叢矮樹編成的短籬圍着長條的墓地,十分安靜,墓前有石碑,墓旁種花種樹,我仿佛來到分别了四年的友人的家。
我的心平靜,覺得死者隻是在内屋休息,我們在廊下等待。
我小聲勸慰馬大哥:“真是個好地方。
世彌在這裡安息多麼好。
”他搖搖頭苦惱地說:“我忘記不了她啊!”他拍拍我的肩頭,他的手掌還是那麼有力。
我向他建議将來在這裡種一些名花,放些石桌石凳,以後朋友們來掃墓,在小園中坐坐談談,仿佛死者就在我們中間。
他連聲說好。
我也把我的想法同别的朋友談過,準備等抗戰勝利後實現這個計劃。
當時誰也不是存心講空話,可是抗戰勝利後的局面壓得人透不過氣來,我沒有能再到成都,馬大哥也被迫遠去台北。
解放後我兩次去成都,都不曾找到羅淑的墓地,今年她的兒子也去那裡尋找,才知道已經片瓦無存了。
在台北他住了一年半光景,來過幾封信要我去。
他在那邊生活安定,功課不多。
但是他不習慣那種沉悶的空氣。
新的朋友不多;他關心上海的鬥争,又不能回去參加;一肚皮的憤懑無處傾吐,經常借酒消愁。
台大中文系主任、友人許壽裳①在自己家中半夜被人殺害後,他精神上的苦悶更大,他去看了所謂兇手的“處決”回來,悲憤更深,經常同一位好友②一邊喝酒一邊議論,酒越喝越多,身體越來越差。
他病倒後還吵着要回上海,我去信勸他留在台灣治病,但是他說他“願意死在上海”。
靠了朋友們的幫忙,他終于回來了。
如他的女兒所說:“他帶着我和十歲的弟弟,躺在擔架上,讓人擡上了民生公司最後一班由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