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在家養病,星期天下午看電視節目,沒有人來打擾,我安靜地看完了影片《小街》。
早就聽說有這麼一部影片,有人說好,有人說不好。
我兩三年沒有進過上海的影劇院,隻是在家看電視,而且隻能“有啥看啥”。
這次總算看到了《小街》。
影片不是十全十美,它甚至使我感到十分難受。
然而它又是那麼真實,使我看後很難忘記。
“青年司機”和“黑五類”的女兒的身影一直在我眼前“徘徊”。
我不是在這裡評論影片,我隻想談談自己看過《小街》後的思想活動以及影片給我引起的一些聯想。
在影片的最後有幾種不同“結尾”的設想,我不管這些,我隻說有兩句話(不僅這兩句,還有些和這類似的話)打動我的心。
說打動了心也許不恰當,更可能是一種啟發。
我打一個比方:我的思路給堵住了,想前進,卻動不了,仿佛面前有一道鎖住的門,現在找到了開門的鑰匙。
像鑰匙一樣的兩句話就是:
夏司機說的:“經曆了十年悲劇之後,我們應該感到,今天的生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有意義了……”
俞姑娘說的:“十年的動亂卷走了我們這一代人的青春,但它卷不走我們心中比青春更美好的東西。
”
我有這樣一種感覺:“啊,我抓住了!”我在探索中所追求的正是這個。
“四人幫”垮台以後我探索了幾年。
一九七八年我說:還需要大反封建;一九七九年我的内傷還在出血;一九八○年我告訴日本朋友:我們做了反面教員,讓别國人民免遭災難。
去年我離開法國的前夕,在巴黎和幾位漢學家聚談,有人提到我在浩劫中活下來的事。
對我們看做很尋常的事情,他們卻嚴肅地對待,我不能不思考。
我回到旅館想了好些時候。
第二天到了瑞士蘇黎世,在一家清靜的旅舍一間舒适的客房裡休息,我坐在窗前椅上苦思。
我明确地感覺到我的心靈中多了一樣東西,這是在十年動亂之前所沒有的。
一九八○年我在東京說,經過了生死考驗的大關,我感覺到驕傲,其實這有什麼可驕傲的呢?第一次僥幸活下來,第二次也會死去,倘使我不珍惜這一段時間利用它多做一點好事。
在東京我還不知道有這個在心靈中新生出來的東西,但是到了半年以前我不但感覺到它的存在,我還好像看見它在發光,它在沸騰……還有什麼,我就說不清楚了。
我繼續探索,思考。
我需要更深地挖掘我的心靈。
但是不知怎樣我無法前進,仿佛我走進了影片中的小街,不停地敲着兩扇黑漆的舊木門,一直沒有應聲。
我一連敲了幾個月,但我并不是白白在敲打,我從門縫裡逐漸看到院子裡的情景。
現在有了應聲,而且門緩緩地開了,雖然隻開了一個縫,但是我可以把頭伸進裡面,我瞥見了我正在尋找的東西。
這不是讓人猜謎。
我在講自己的探索和它的一點收獲。
我仿佛在一條小街上,挨門挨戶地詢問,想弄清十年的壓迫和折磨給我留下多少東西。
我終于明白:除了滿身傷痕,除了慘痛教訓,我多了一顆同情的心,我更愛受難的同胞,更愛善良的人民。
我并不想奪回十年失去的時間,我卻願意把今後的歲月完全貢獻出去。
這才是我的真實思想,隻有做到這樣我的心才會得到安甯。
我提到心的安甯,因為在過去一段時期中我受夠人們的折磨,那以後又是回憶折磨着我。
我忘不了含恨死去的親人,我忘不了一起受苦的朋友,我忘不了遭受摧殘的才華和生命,我忘不了在侮辱和迫害中卑屈生活的人們,我忘不了那些慘痛的經曆,那些可怕的見聞。
……但是這一切的回憶都隻能使我感到我和同胞們的血肉相連的關系。
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