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在大馬路上貼出對我的“大批判專欄”、熟人在路上遇見不敢相認的時候,我仍然感覺到人間的溫暖,我的心上還燃燒着對同胞的愛。
我的記憶裡保留着多少發亮的東西,是淚珠,是火花,還是使心靈顫動的情景?我還記得在機關的“牛棚”裡我和一位朋友分吃一塊面包,因為食堂不把晚飯飯菜賣給我們。
有一天下午我們受到無理批判和粗暴申斥之後,我對朋友說:“保重身體啊。
”他拍拍我的胳膊說:“你也要保重啊!”我感到兩個人的心,許多人的心互相靠近,貼在一起。
除了給揪到機關和學校批鬥不讓回家,在“五·七幹校”勞動和學習一共不到三年之外,我每晚從“牛棚”回家,走過門外竹籬,心裡十分激動,仿佛一根繩子拉着我的心進了家門。
這樣的對親人的感情我以前從未感覺到。
……
前些年我朦胧地感覺到的東西現在看得比較清楚了。
它應該是愛,是火,是希望,是一切積極的東西罷。
許多許多人活下來堅持下去,就是靠了這個。
許多許多人沒有活到今天,但是他們把愛、把火、把希望留給了我們,而且通過我們留給後代。
不止一次地我站在死者的靈前默默地祝告說:“放心吧,我們有責任讓你活下去。
”
所以我理解影片中夏司機的感情。
影片中人物不多,都沒有名字,有的(包括着男女主角在内)隻有姓。
故事也很簡單。
一個青年司機認識了一個少年,他幫助少年采集草藥給靠邊受審的母親治病。
不久司機發現少年是個姑娘,她因為“跟媽媽劃不清界限”讓人剪去了頭發。
司機決定買假發送給她。
他花錢買不到,就拿走演員的假辮子,雖然他留下了錢,但是讓人抓住,給打得半死。
靠了一位老工人和一位老醫生的好意他才活了下來,雖然他的視力大受損害。
他摸索着再走到那條小街,但是他稱為“弟弟”的姑娘的家門緊緊關閉,别人告訴他:“人早走了……門上還貼着封條。
”從此他再也找不到她。
他到處打聽她的消息。
他寫成電影劇本,設想了種種的“結尾”。
他始終不曾停止探索和追求。
有可能她第二次在他的生活裡出現,也有可能她已經永遠消失。
在那十年中間,這樣的人和這樣的事,我見得太多了。
看完《小街》,我覺得又一次接觸到那些熟人的心靈深處。
我又回顧過去那段黑暗時期的生活,我覺得眼前明亮,影片像一雙醫生的手使我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去年在巴黎我回答法國記者說,我不喜歡“傷痕文學”這種說法。
十年浩劫造成的遍地創傷,我不能否認。
揭露傷痕,應當是為了治好它。
諱言傷痛,讓傷疤在暗中潰爛,隻是害了自己。
但也有人看見傷疤出血就驚惶失措,或則誇大宣傳,或則不準聲張。
這些人都忘記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人們應當怎樣對待那些傷痕,這半年來我反複思考的正是這個。
我也有數不清的内傷,正是它們損害了我的健康,但也正是它們使我感覺到自己和同胞、和人民不可分離的共同的命運。
……
現在我找到更恰當的說明了。
感謝影片的導演和劇作者把我引進了小街,讓我在小樓上遇見雙目傷殘的青年司機,聽到他那麼堅決的聲音:“如果對未來不抱有什麼希望,我的眼睛甯可瞎掉。
”他始終不放棄他的詢問,他的探索,他的追求。
這決心,這希望從什麼地方來?他自己告訴了我們:要“把自己微薄的心願贈給自己的同類”。
這也就是俞姑娘所說的“心中比青春更美好的東西”——十年動亂所卷不走、反倒加強了的東西。
我也有這樣一個微薄的心願。
三月二日
本篇最初連續發表于一九八二年三月十一、十二日香港《大公報·大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