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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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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候,兩個參加我的專案組的複旦大學學生把我從江灣(當時我給揪到複旦大學去了)押赴鬥場,進場前其中一個再三警告我:不準在台上替自己辯護,而且對強加給我的任何罪名都必須承認。

    我本來就很緊張,現在又背上這樣一個包袱,隻想做出好的表現,又怕承認了罪名将來洗刷不清。

    埋着頭給拖進鬥場,我頭昏眼花,思想混亂,一片“打倒巴金”的喊聲叫人膽戰心驚。

    我站在那裡,心想這兩三個小時的确很難過去,但我下定決心要重新做人,按照批判我的論點改造自己。

     兩次雜技場的大會在我的心上打下了深的烙印。

    電視大會召開時,為了造輿論、造聲勢,從作家協會上海分會到雜技場,沿途貼了不少很大的大字标語,我看見那麼多的“打倒”字樣,我的心涼了。

    要不是為了蕭珊,為了孩子們,這一次我恐怕不容易支持下去。

    在那兩次會上我都是一直站着受批,我還記得電視大會上批判結束,主持人命令把我押下去時,我一下子提不起腳來,造反派卻罵我“裝假”。

    以後參加批鬥會,隻要台上有闆凳,我就争取坐下,我已經漸漸地習慣了,也取得一點經驗了。

    我開始明白我所期待的那種“改造”是并不存在的。

     朋友的一番話鼓舞我做了一次長途旅行,我從一個批鬥會走到另一個,走完了數不清的不同的會場,我沒有看見一張相熟的面孔。

    不是說沒有一位熟人登台發言,我想說那些發言并未給我帶來損害,我當時就不曾把它們放在心上,事後也就忘記得一幹二淨。

     回顧過去,我覺得自己這樣做也合情合理。

    我的肚皮究竟有多大?哪裡容得下許許多多芝麻大的個人恩怨!在那個時期我不曾登台批判别人,隻是因為我沒有得到機會,倘使我能夠上台亮相,我會看做莫大的幸運。

    我常常這樣想,也常常這樣說,萬一在“早請示、晚彙報”搞得最起勁的時期,我得到了解放和重用,那麼我也會做出不少的蠢事,甚至不少的壞事。

    當時大家都以“緊跟”為榮,我因為沒有“效忠”的資格,參加運動不久就被勒令靠邊站,才容易保持了個人的清白。

    使我感到可怕的是那個時候自己的精神狀态和思想情況,沒有掉進深淵,确實是萬幸,清夜扪心自問,還有點毛骨悚然。

     解剖自己的習慣是我多次接受批鬥的收獲。

    了解了自己就容易了解别人。

    要求别人不應當比要求自己更嚴。

    聽着打着紅旗傳下來的“一句頂一萬句”的“最高指示”,誰能保持清醒的頭腦?誰又能經得起考驗?做一位事後諸葛亮已經遲了。

    但幸運的是我找回了失去多年的“獨立思考”。

    有了它我不會再走過去走的老路,也不會再忍受那些年忍受過的一切。

    十年的噩夢醒了,它帶走了說不盡、數不清的個人恩怨,它告訴我們過去的事決不能再來。

     “該忘記的就忘掉吧,不要拿那些小事折磨自己了,我們的未來還是在自己的手裡。

    ”我緊握着客人的手,把他送到門外。

     四月二十四日病中在杭州 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八二年五月五日香港《大公報·大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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