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想》第七十一則發表好久了,後來北京的報紙又刊載了一次。
幾天前一位朋友來看我,坐下來閑談了一會,他忽然提起我那篇短文,說他那次批鬥我是出于不得已,發言稿是三個人在一起讨論寫成的,另外二人不肯講,逼着他上台;又說他當時看見我流淚也很難過。
這位朋友是書生氣很重的老實人,我在幹校勞動的時候,經常聽見造反派在背後議論他,摹仿他帶外國語法的講話。
他在大學裡是一位詩人,到歐洲念書後回來,寫一些評論文章。
在“文化大革命”中他的地位很尴尬,我有時看見他“靠邊”,有時他又得到“解放”或者“半解放”,有時我又聽說他要給“結合進領導班子”。
總之變動很快,叫人搞不清楚。
現在事情早已過去,他變得不多,在我眼前他還是那個帶書生氣的老好人。
他的這些話是我完全不曾料到的。
我記起來了:我曾在一則《随想》裡提過一九六七年十月在上海雜技場裡召開的批鬥大會,但也隻有短短的一句話,并沒有描述大會的經過情形,更不曾講出誰登台發言,誰帶頭高呼口号。
而且不但在過去,就是現在坐在朋友的對面,我也想不起他批判我的事情,一點印象也沒有。
我就老實地告訴他:用不着為這種事抱歉。
我還說,我當時雖然非常狼狽,講話吞吞吐吐,但是我并沒有流過眼淚。
他比我年輕,記憶力也比我好,很可能他不相信我的說法,因此他繼續解釋了一番。
我理解他的心情。
為了使他安心,我講了不少的話,盡可能多多回憶當時的情況,我到雜技場參加批鬥會的次數不少,其中兩次是以我為主的,一次是第一次全市性的批鬥大會,另一次是電視大會,各個有關單位同時收看,一些靠邊的對象給罰站在每台電視機的兩旁。
那位朋友究竟在哪一次會上發言,我至今說不出來,這說明我當時就不曾把他的話記在心上。
我是一個“身經百鬥”的“牛鬼”,誰都有權揪住我批鬥,我也無法将每次會、每個人的“訓話”一一記牢。
但是那兩次大會我還不曾輕易忘記,因為對我來說它們都是頭一次,我毫無經驗,十分緊張。
雜技場的舞台是圓形的,人站在那裡挨鬥,好像四面八方高舉的拳頭都對着你,你找不到一個藏身的地方,相當可怕。
每次我給揪出場之前,主持人宣布大會開始,場内奏起了《東方紅》樂曲。
這樂曲是我聽慣了的,而且是我喜歡的。
可是在那些時候我聽見它就渾身戰栗,樂曲奏完,我總是讓幾名大漢拖進會場,一連幾年都是如此。
初次挨鬥我既緊張又很小心,帶着圓珠筆和筆記本上台,雖然低頭彎腰,但是不曾忘記記下每人發言的要點,準備“接受批判改正錯誤”。
那次大會的一位主持人看見我有時停筆不寫,他就訓話:“你為什麼不記下去?!”于是我又拿筆續記。
我這樣摘錄批判發言不止一次,可是不到一年,造反派搜查牛棚,沒收了這些筆記本,還根據它們在某一次會上批鬥我準備“反攻倒算”,那時我已經被提升為“無産階級專政的死敵”了。
我第一次接受全市“革命群衆”批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