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機”也過去了,因為我掏出了自己的心,卸下了精神上的負擔。
我唠叨地講自己的“危機”,隻是說明作家的“思想複雜”。
作家的腦子并不像機器那樣,一開就動,一關就停,一切聽你指揮。
細心的讀者也可以看出《三訪巴黎》和《知識分子》兩篇并不是一口氣寫成的。
兩篇“随想”都是在去年年底和今年一月動筆,我寫了不到三分之一就因别的事情幹擾把它們擱在一邊,差一點連原稿也不知去向,幸而後來我想起了它們,過了幾個月找出原稿續寫下去,總算按計劃寫成了。
那麼“幹擾”從哪裡來?
可以說“幹擾”來自四面八方。
這些年我常有這樣一種感覺:我像是一個舊社會裡的吹鼓手,有什麼紅白喜事,都要拉我去吹吹打打。
我不能按照自己的計劃寫作,我不能安安靜靜地看書,我得為各種人的各種計劃服務,我得會見各種人,回答各種問題。
我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卻不得不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
我說不要當“社會名流”,我隻想做一個普通作家。
可是别人總不肯放過我:逼我題字,雖然我不擅長書法;要我發表意見,即使我對某事毫無研究,一竅不通。
經過了十年的“外調”,今天還有人出題目找我寫自己的經曆,談自己的過去,還有人想從我的身上搶救材料。
在探索、追求、寫作了五十幾年之後,我仿佛還是一個不能自負文責的小學生。
……
我的工作室在二樓,有時我剛剛在書桌前坐下,攤開稿紙,就聽見門鈴在響,接着給人叫了下去。
幾次受到幹擾,未完的手稿也不知被我放到哪裡去了,有的就石沉大海,隻有這兩篇不曾消失在遺忘裡,終于給找出來加上新的内容同讀者見面了。
在我的長時期的寫作生活中被“幹擾”扼殺的作品太多了!所以聽見門鈴聲,我常常膽戰心驚,仿佛看見過去被浪費掉的時間在眼前飛奔而去。
我隻能責備自己。
一個作家有權利為他自己的寫作計劃奮鬥,因此也有權同“幹擾”作鬥争。
最近人們忽然對已故法國作家薩特感到了興趣,我聽見有人私下談論他。
一九五五年十月他同德·波伏瓦訪問上海,我在家裡接待過他們。
但是我當時很謹慎,很拘束,講話吞吞吐吐,記得隻談了些像用第一人稱寫小說一類的問題。
一九七九年我訪問法國,他雙目失明在家養病,曾托法中友協設法聯系,打算登門拜訪,卻沒有得到機會。
一九八一年我再去巴黎,他已經逝世,聽說有幾萬人參加他的葬禮。
關于他的著作,我隻讀過兩部多幕劇,也談不出什麼。
但是他有一件事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他不贊成“把作家分為等級”。
他說過類似這樣的話:“我們把文學變成了一種分為等級的東西,而你在這種文學中屬于這樣的級别。
我否認這樣做的可能性。
”他的話的确值得我們深思。
在重視等級的社會裡,人們喜歡到處劃分級别。
有級别,就有“幹擾”。
級别越高,待遇越好,“幹擾”也越多。
于是“幹擾”也成了一種榮譽,人們為争取“幹擾”而奮鬥。
看來薩特一口否認的“可能性”是畢竟存在的了。
不是嗎?
那麼要發展我們的文學事業,怎麼辦?擴大級别嗎?增加等級嗎?不,恰恰相反,我看最好的辦法隻能是讓作家們受到最少的“幹擾”。
一九八二年七月十四日
本篇最初連續發表于一九八二年八月二十二、二十三日香港《大公報·大公園》。
發表題為《最少的幹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