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七個月我不曾在書桌前坐過片刻。
跟讀者久别,我感到寂寞。
我是去年十一月七日晚上在家裡摔斷左腿給送進醫院的。
在好心的醫生安排的“牽引架”上兩個月的生活中,在醫院内漫長的日日夜夜裡,我受盡了回憶和噩夢的折磨,也不斷地給陪伴我的親屬們增添麻煩和擔心(我的女兒、女婿、兒子、侄女,還有幾個年輕的親戚,他們輪流照顧我,經常被我吵得整夜不能合眼)。
我常常講夢話,把夢景和現實混淆在一起,有一次我女婿聽見我在床上自言自語:“結束了,一個悲劇……”幾乎吓壞了他。
有時頭腦清醒,特别是在不眠的長夜裡,我反複要自己回答一個問題:我的結局是不是就在這裡?我忍受不了肯定的回答,我欠下那麼多的債,決不能這樣撒手而去!一問一答,日子就這樣地捱過去了,情況似乎在逐漸好轉,“牽引”終于撤銷;我也下床開始學習走路。
半年過去了。
我離開了醫院。
但離所謂“康複”還差很大一段路。
我甚至把噩夢也帶回了家。
晚上睡不好,半夜發出怪叫,或者嚴肅地講幾句胡話,種種後遺症迫害着我,我的精神得不到平靜。
白天我的情緒不好。
食欲不振,人也瘦多了。
我繼續在鍛煉,沒有計劃,也沒有信心。
前些天我非常害怕黑夜,害怕睡眠,夜晚躺在床上,腦子好像一直受到一個怪物的折磨。
家人替我擔心,我也不能不懷疑:“結束的時候是不是已經到來?”但是我并不灰心,我堅持一個念頭:我要活下去。
我不相信噩夢就能将我完全制伏。
這兩夜我睡得好些,沒有夢,也沒有幹擾。
女婿在我的床前放了一架負離子發生器,不知道是不是它起了作用。
總之睡眠不再使我感到恐懼了。
在病中我得到很多朋友和讀者的來信。
寫信的有不少熟人,也有從未見過面的讀者。
除了鼓勵、慰問的話外,還有治病經驗、家傳秘方、珍貴藥物,等等,等等。
最初将近三個月我仰卧在床上不能動彈,隻能聽孩子們給我念來信的内容。
那麼真摯的好心!我隻能像小孩似的流了眼淚。
我無法回信,而且在噩夢不斷折磨下也記不住那些充滿善意的字句。
信不斷地來,在病床前抽屜裡放了一陣又給孩子們拿走了。
我也忘記了信和寫信的人。
但朋友們(包括讀者)寄出的信并未石沉大海,它們給了一個病人以求生的勇氣。
倘使沒有它們,也許今天我還離開不了醫院。
我出院,《大公報》上發表了消息,日本朋友也寫信來祝賀。
我在醫院裡确實受到了優待,在病房内幾次接待外賓,還出院去會見法國總統。
《寒夜》攝制組的成員到過病房,找我談塑造人物的經過和自己今天的看法。
還有人來病榻前給我塑像,為我攝影。
最使我感動的是春節期間少年宮的兒童歌舞團到醫院慰問病人,一部分小演員到病房為“巴金爺爺”表演歌舞。
天真活潑的小姑娘在我耳邊報告節目,并做一些解釋,他們表演得十分認真。
看見他們告辭出去,我流了眼淚。
我在醫院裡度過春節。
除夕的午後女兒告訴我,孩子們要帶菜來同我一起吃“團年飯”。
我起初不同意,我認為自己種的苦果應該自己吃,而且我已經習慣了醫院的生活。
但是孩子們下了決心,都趕來了。
大家圍着一張小桌匆匆地吃了一頓飯,并沒有歡樂的氣氛,我也吃得很少,但心裡卻充滿了感激之情。
剛吃完這一頓“團年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