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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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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病房裡我最怕夜晚,我一怕噩夢,二怕失眠。

    入院初期我多做怪夢,把“牽引架”當做邪惡的化身,叫醒陪夜的兒子、女婿或者親戚,要他們毀掉它或者把它搬開,我自己沒有力量“拿着長矛”跟“牽引架”決鬥,隻好求助于他們。

    怪夢起不了作用,我規規矩矩地在牽引架上給拴了整整兩個月。

     這以後牽引架給撤銷了。

    夢也少了些,思想倒多起來了。

    我這人也有點古怪,左腿給拴在架上時,雖然連做夢也要跟牽引架鬥,可是我卻把希望和信心放在這個“最保守、最保險”的治療方法上,我很樂觀。

    等到架子自動地搬走,孩子買了蛋糕來為我慶祝之後,希望逐漸變成了疑惑,我開始了胡思亂想,越想越複雜,越想越亂,對所謂“最保險”也有了自己的解釋:隻要摔斷的骨頭長好,能夠活下去,讓八十歲的人平安地度過晚年,即使是躺在床上,即使是坐輪椅活動,已經是很“美好”的事情,很“幸福”的晚年。

    這個解釋使我痛苦,我跟自己暗暗辯論,我反駁自己,最後我感到了疲倦,就望着天花闆出神。

    我的病房裡有一盞台燈整夜開着放在地闆上。

    兩個月“牽引”的結果使我的腦袋幾乎不能轉動,躺在床上習慣于仰望一個固定的地方。

     我躺在床上望着天明。

    六點以後醫院開始活動起來。

    值夜班的孩子照料我吃了早飯,服了藥。

    我不由己地閉上了眼睛,動了一整夜的腦筋,我的精力已經耗盡了;而且夜消失了,我也安心了。

     打着呼噜睡了一陣之後,再睜開眼,接班的人來了。

    我可以知道一些家裡的事,可以向他問話,要他讀信給我聽。

    下午接班的是我女兒和侄女。

    她們兩個在兩點鐘護士量過體溫後給我揩身,扶我下床,替我寫信,陪我見客,在我講話吃力的時候代我答話,送走索稿和要求題詞、題字的人。

    她們照料我吃過晚飯,扶我上床,等值夜班的人到來才離開病房。

    不知怎樣,看見她們離開,我總感到依依不舍。

    大概是因為我害怕的黑夜又到來了。

     這就是“牽引”撤銷後我在病房裡一天的生活。

    當然,護士每天來鋪床送藥;醫生來查病房,鼓勵我自己鍛煉,因為我年近八十,對我要求不嚴格,我又有惰性,就采取自由化态度,效果并不好。

    醫生忙,看見我不需要什麼,在病房裡耽擱的時間越來越短,也不常來查病房,因此我兒子斷定我可以出院了。

     在這段時期,我已經部分地解決了失眠的問題。

    每晚我服兩片“安定”,可以酣睡三四小時,兒子的想法又幫助我放寬了心:既然可以出院,病就不要緊了。

    情緒又逐漸好起來。

    不過偶爾也會産生一點疑惑:這樣出院,怎樣生活、怎樣活動呢?但是朋友們不斷地安慰我,醫生也不斷地安慰我:“你的進步是已經很快的了。

    ”大家都這樣說,我也開始這樣相信。

     就這樣病房裡的日子更加好過了。

     隻有一件事使我苦惱:不論是躺在床上或者坐在藤椅上,我都無法看書,看不進去,連報紙上的字也看不清楚,眼前經常有一盞天花闆上的大電燈。

    我甚至把這個習慣帶回家中。

     因為我“不能”看報、看信,所以發生了以下的事情。

     我去年十一月七日住進醫院時,隻知道朋友李健吾高高興興地遊過四川,又兩去西安,身心都不錯,說是“練了氣功”,得益非小。

    我也相信這類傳說。

    萬想不到半個月後,就在這個月二十四日他離開了人世。

    噩耗沒有能傳到病房,孩子們封鎖了消息,他們以為我受不住這樣的打擊。

    我一無所知,幾個月中間,我從未把健吾同“死”字連在一起。

    有一本新作出版,我還躺在病床上寫上他的名字,叫人寄往北京。

    後來有一次柯靈來探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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